“您别管这事儿了,”佟西言急忙拦他,“让我自己解决吧。”

“你妈那天打电话是不是为这个事?还跟我说家里没事?!”刑墨雷一眼便将他瞪得定在了原地,“还想瞒我到什么时候?!”

佟西言想到他知情之后会生气,但没料到他反应这么大,顿时觉得要不好了。

刑墨雷从来就不是什么良善之人,骨子里仅有的一点温情与怜悯恐怕都给了病人,他自私而清醒,在复杂的医患关系中游刃有余多年,早已练就一副铁石心肠。

因此那之后的好长时间里,佟西言都在后悔自己的失言。有时候他甚至还怀疑如果刑墨雷没有介入,妻子是不是就不会走,他的人生是不是就是另一番光景。

他在家里提过一次这个想法,佟母严厉的训斥了他。你怎么能这么想,她说,刑主任一心都是为了你。

刑墨雷并没有做多过分的事情,他只是觉得他有责任,是他太心急,还没有教会佟西言提防人心,便草草牵线让两家结了亲,让佟家不明不白吃了冤枉亏。佟西言不能有不美满的婚姻,如果没有孩子,也只能是他自己不想要,而不是被迫妥协。对方那边保媒的是刑墨雷的高中同学,亲甥舅,直言说知道外甥女小时候心脏有毛病,但以为做了手术早就痊愈了,绝不是有意骗婚。刑墨雷哪里肯相信,他全程做恶人,叫两家人及双方媒人一同到场摊开来讲这件事情,勒令对方尽快办理离婚手续。

佟西言实在不忍看妻子狼狈,不顾母亲的拉扯,当众便驳师父面子,安慰妻子说自己并没有这样的想法,但安全起见,孩子最好还是放弃。

女方哭着说,我不怕你跟我离婚,但这个小孩我一定要!我问过专家,我的情况并不是绝对不能怀孕,专家都说可以,为什么你一定不让?

佟西言解释了太多遍,从医生的角度出发,他感到无力,或许他说得再多,妻子也不会接受。他只能苍白的告诉她,因为我们是夫妻,我不愿意你承担这没有必要的风险。

有必要!佟太太几乎要站起来,谁也没有资格剥夺我做母亲的权力!

如果你一定要我拿掉小孩,她说,那你现在就立字据,无论发生什么事,这辈子都不会同我离婚!

要不是刑墨雷震怒,佟西言真能给她写。佟家二老没想到儿子单纯到这种地步,佟母气得拉着老头子的衣袖简直要掉眼泪。女方显然从未信任过自己丈夫,这样的婚姻要怎样走到白头?!

一场谈判到了最后女方都不肯拿掉孩子。佟西言拿不出妊娠会导致妻子必然死亡的证据,任何风险都只代表一定几率,女方因此坚决拒绝终止妊娠。他身心俱疲,想到妻子孕期和生产时可能发生的种种以及万幸之下有了孩子之后的生活,他撤回了辞职申请。孩子是两个人的事,他不可能叫妻子一个人辛苦,自己跑回学校躲着读书。

刑墨雷联系了自己大学同学华东地区顶尖的妇产科专家,对方会诊之后表示孕期风险恐怕不可估计,要重视孕妇的自觉症状,一旦加重要立即终止妊娠并做好抢救的准备。佟西言承受着巨大的心理压力,恨不能给妻子身上24小时挂着心电监护仪,佟母拜遍了方圆百里之内的大寺小庙,终日提心吊胆,命运却依然没有眷顾着他们,一过三十二周,孕妇便出现了明显的心衰征兆。

即使佟西言毫不犹豫地决定剖腹取胎以保全妻子性命,即使市妇儿医院聚齐了全院力量甚至应家属要求直升机请了国内几位最优秀的妇产科专家到场,也仍然没能挽回败局。

手术室外,在老人的哭泣声里,佟西言整个人都是恍惚的。他觉得这完全就是自己一手造成的,是自己不够强硬才使妻子陷入绝境,妻子是病人,他是医生,哪有医生被病人牵着鼻子走的道理?

两家长辈伤心欲绝,佟家二老做足了心理准备接受亲家在极度悲伤之下失去理智的指责辱骂,痛失爱女,外孙女又因为早产难以存活,这打击可想而知。但或许是几个月的妊娠期里对方老人也有了心理准备,在手术室外一番哭天抢地之后,他们并没有为难女婿一家。

佟家不知道的是,即使对方为难,刑墨雷也早已把后面的事处理好了。多年的临床工作经验使他对可能发生的纠纷本能提防,他跟佟太太之后又约见了一面,并给了她两个选择,一是拿掉孩子,离婚暂且不议,二是继续妊娠,但后果自负。他像同每一个经手的病患谈话一样请她过目合约并签字,甚至还请了律师到场。就如同抢救当日他一直寸步不离守在佟西言身边一样,自始至终,他的重心都只是保护他的人不受任何伤害。

还有一件事佟西言也一直不知道,在他撤回辞呈之前,人事科其实已经接到大领导的命令,准备批准他辞职了。刑墨雷亲自去同梁宰平谈下来的结果。

他要梁宰平放人,梁宰平说你倒真敢来跟我说。

刑墨雷说,我再给你带一个,不行我再赔你一个主治。

梁宰平说,他签的是八年期合同,还有五年,违约金四十万,你是不是也打算替他出?

刚买房结了婚,一个工薪家庭哪儿拿得出这笔钱。刑墨雷眉头都没有皱一下,说先让财务从我那儿扣吧。

梁宰平骂了句鬼迷心窍,说你越这样我越不能放。

好一会儿刑墨雷才闷声回了一句,别逼我。

真正色字头上一把刀,梁宰平几时见这个心气比天高的大主任这样狼狈过,低头抽烟的模样,就是当年走投无路时,也不曾这样失魂落魄。他也是无奈了,叹息说,到时候你别后悔。

刑墨雷的想法其实很简单,人还在这儿,就得给他把事儿都摆平了,等人走了,两不相欠,管他在外头平步青云还是日暮途穷,他一概不管。

他不敢问自己,手底下那么多人,从前也不是没有辞职的,怎么偏偏这个就非得硬扛着责任。他更不敢问自己是否真的能做到分开之后永远不再去见这个人。鬼迷心窍也好,在劫难逃也好,面对这个人,他早已没有一处隐蔽之所,输得底线全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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日常14

靠山的房子就是有这样的麻烦,每年的深秋,落叶都会堵住屋顶的排水管。排水管一旦堵住的话,日积月累,雨水天气屋子北边的墙体便要渗水。

心内科主任励学坤第一次登门造访大外科主任刑墨雷的时候,他便是一脸不耐烦的咬着烟立在屋顶上通水管。

天气刚转阴,午后无风,但湿冷,南方十一月的寒气已有些刺骨。他拎着礼盒站在院子门口摁门铃,很快听见里头有人应门,循声绕到后院,刑墨雷正立在房顶上,拍着手上的尘土同他打招呼:“励主任来啦,进屋坐吧。”

他来是事先打了招呼的,尽管电话里刑墨雷一再推辞,但他仍然来了。两天前刑墨雷救了他的病人,避免了一场严重医疗事故,他在入职之前便听过他的名声,经此一遭,便彻底知道了他的深浅,因此执意亲自登门致谢。

刑墨雷下了楼,先开门将人请进客厅,转身便去洗手倒茶。

客厅陈设简约,装潢色调单一,乍一看没什么温情,冬天里更显得冷清,兴许是缺了女主人的原因。刑墨雷倒茶出来,见他仍站着,便招呼:“站着做什么,坐啊。”

“哎,好。”励学坤把礼盒放在了一旁。

“让你别来,你还非跟我客气。”刑墨雷说着,把茶递给他。

励学坤连忙去接,说道:“我怎么能不来,这都两天了,我想起来还后怕,要不是你当机立断,后果都不堪设想。”

刑墨雷弯腰捞茶几上的烟灰缸放在大腿上,弹了弹烟灰说:“病人自己的运气。”

励学坤知道这绝对不是运气。这个病人是在做心脏介入治疗的时候出现不明原因血压下降,用适量升压药之后,术中血压有所回升,但在转入病房的一个小时后突然呼吸心跳骤停,他的第一反应便是腹腔内出血,但急查的血常规指标正常,CT检查并未显示明显脏器出血,转回病房,病人在心肺复苏后半小时再次出现心跳骤停,全院紧急会诊,刑墨雷到场后几乎没有犹豫便决定立即剖腹探查,此时急查HGB仅剩四克不到,腹腔内可见巨大后腹膜血肿。

若不是抢救及时,这个病人必死无疑。

全院那么多主任到场,刑墨雷是唯一一个果断做决定且诊断精准的人,也是他亲自主刀将病人从死亡线上拉回。

或许这就是为什么他在行业圈里诸多非议却依然声望不减的原因,刑大主任并不是徒有虚名。

太过露骨的吹捧,这人怕是不会乐意听,励学坤有些口拙,正想话茬,听见楼梯那边有些响动。

刑墨雷立刻掐了烟走过去。隔着一道屏风,励学坤看得不甚清楚,模糊见一道清瘦懒散的身影往他怀里投,他抱了个满怀,不悦的说:“起来怎么也不添件衣裳。”

怀里的人像是刚睡醒,既不说话也不动,小孩儿似的黏着他,抬着头不知在做什么,只瞧见半个后脑勺。

依稀有些暧昧的声音,很快便又听到刑墨雷压低了声音说:“……有客人。”

励学坤有些意外,突然想起一些传闻来,尤其是入职这一个月来,他是听过见过的,中层会议上,他们曾传递过同一串不属于单位的钥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