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里八点多钟,他在办公室接到急诊科主任冯相尧的电话大主任在急诊科袭警了。

犯关了,对方焦急地催促他,刑主任火光头顶了,您能不能过来一下?

这么多年了,唯有佟副院长是制服大主任的唯一法宝。

佟西言立刻赶了过去。

他一进急诊科,科里几个义愤填膺的小家伙便七嘴八舌跟他汇报起来。

就刚刚,送进来一个投海自杀的病人。是个外地人,入住海边民宿的时候说自己是来旅游的,今天风浪大,夜里民宿老板见她出门,问她干嘛去,她说去看看海,台风都要来了,海边都禁严了,还看什么海呢,老板当时就觉得不大对,就偷偷跟在后面,果不其然她是去寻短见的。给她拽上来的时候她还清醒,非闹着还要跳,老板吓坏了,只好报了警。

到了急诊室才知道,这个病人是癌症晚期,家里无力医治,她平生喜欢大海又从没见过大海,所以是千里迢迢专门来海边寻死的,跟家里人也没说实话,说自己是去广州打工赚大钱去了。

脑袋在礁石上砸了个大窟窿,进来没讲清楚身份她便昏迷了。

刑墨雷就是跟这个把病人送过来的片区民警动了手。

民宿在客人入住时没有很严格地登记客人信息,没发现对方用的是一张假身份证,因此到了医院里,这个病人就成了身份信息不明病人。凡民警送进来的这类急诊病人,走绿色通道必须由当事民警签字担保,有这份担保证明,医院才能在日后无人支付医药费的情况下,申请让当地政府来承担这笔费用。

事情就出在这位民警他不肯签字担保。不但不肯签,而且脾气急躁,与分诊台的小护士争执了几句,竟然先动手了,拽着小姑娘的领子把她往大厅外面拖,一边骂,你以为只有你们辛苦,你出去淋淋这个雨,这么大台风老子在外面跑不比你们辛苦?!

这一幕就正好让路过的大主任看见。

刑主任没打人,急诊护士长夏赏云解释道,刑主任就是过去这么一把抓住了他的手,把他拽我们晴晴头发那只手掰开了。

佟西言匆匆随她去办公室,冯相尧也在里面,刑墨雷真如他们所说,火光头顶心了,他把片区派出所所长黄郅叫过来了。黄郅要是处理不好,他还准备打电话给市公安局局长,或者直接打给市长了。

“监控要看伐?!”他骂黄郅:“到底是我袭警,还是你的人无故殴打市民,大厅里所有病人家属都看着,有得是人证,你要去问伐?!”

两个人来掰要打麻将的,黄郅自然知道他的脾气,因此便说:“好了你火气不要这么大,我叫他过来给你道个歉好了伐?”

“跟我道个屁的歉!”刑墨雷怒道:“道歉就完了?!身为警察,无故殴打市民,这种败类不开除你留着给自己升官发财?!”

黄郅叫他骂得面色不大好看,见佟西言进来,连忙跟他去讲话:“哎,佟院长,哎呀不好意思不好意思。”

“黄所长,”佟西言说,“这么大风雨还亲自过来了?”

黄郅无奈:“我不过来,刑主任就要把我乌纱帽掀了。”

“怎么会呢,”佟西言笑说,“你俩什么交情这样吧,护士长,你去问问分诊刚才那个小姑娘,她想怎么处理,如果她肯接受道歉,这事就算了,这个天气,基层民警抗台确实也是很辛苦,让那位警官同志把担保书签一签,赶紧回去吧。”

“跟刑主任就不必道歉了,”他横了一眼怒气冲冲的爱人,说,“这事儿跟刑主任也没什么关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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送走了警察,两口子终于能好好回头去看那位病人。

CT扫描显示她是直肠癌肝肺转移,但肝上的病灶仅一厘米不到,肺上也是单发一个几毫米,尽管从分期来说是很晚期了,但也不是完全没有治疗的机会。

佟西言与老师商量了一下,决定外伤处理之后就转到自己科室去。

狂风暴雨都会过去,人生也不应该就这样轻易放弃才好。

日常13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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按往年的惯例,台风登陆当天,每个科室的一线班,也就是除了值班人员之外的一号备用人员,是被要求在医院里过夜的。一方面是为了有充足的人手抗台,另一方面,万一真需要加班,半夜里冒着风雨从家里赶过来,总没有一开始就睡在医院里安全。

民警走后,急诊室给这个自杀病人做的头颅CT也已经出了结果,硬膜下血肿已具备开颅手术指征,于是他们一边给神经外科打电话让下来会诊,一边抽血准备急诊手术。神经外科值班的是个主治,但一线班是副主任奚于川,佟西言感到放心。

科室值班室没有多余的床可以挤了,两个人一道回行政楼。经过住院部后面的风雨回廊,雨倒没有很大,风能把人天灵盖掀飞了。佟西言想把雨衣脱下来给老师,结果正低头解扣子,刑墨雷一把给他夹胳膊底下冲进了风雨里,到了办公室,连人带白大褂,淋透湿。

一把年纪了净胡来,佟西言一边给他擦头发一边忍不住唠叨:“台风天基层民警不辛苦呀?他也是一时冲动,您干嘛上纲上线?还袭警,我看他一直在那儿偷偷甩手握拳,您肯定是掐他正中神经了,是伐啦?您可真是……黄建良的事情这么快就忘了是伐?”

太太说的都是道理,听着就完了。刑墨雷一声不吭。

佟西言把他大脑袋撸得像炸毛的狮子,见他一脸悻悻,越看越觉得好笑,便凑上去亲他。

“干什么呢!”刑墨雷往后躲他,故作严肃。

佟西言才不吃他这一套,捉住他两只手把他摁在沙发里,骑他腿上使劲地亲,没一会儿功夫就把人亲得老老实实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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屋外的风雨比傍晚时要更加强烈,像是快要登陆了。台风天的风雨就像一个孕妇临产前的阵痛,随着宫缩间隔的时间缩短,宫缩时的疼痛也会越来越强烈,到了真正生产的时候,便是持续的十级剧痛。台风亦是如此,倘若风雨加剧,并不再有任何间歇,便是快要登陆了。所谓的台风眼,大多数时候都不会像百科书里描写的那样风和日丽,很多时候都仅仅只是风雨小一些而已。海滨土著从出生起便年年同台风打好几次交道,学校不见得每次台风都放假,每个人从孩提时期便有过一脚深一脚浅出门去同台风亲密接触的经历。它是可怕的,但也没有那么的可怕,大海虽然残暴无情变幻莫测,也却滋养了世世代代的沿海渔民。

海滨湿热的夏季,台风会带了一段时间的清凉,所以它其实也并不是全然讨人厌的灾害。

宁州市区内三江汇流,河道直通大海,除非海水倒灌,否则发生城市严重内涝的可能不大。市区里所有容易积水的路段桥洞,交通部门已经提前发布了警告,老城区低洼地段的居民也转移了一些,对于医院而言,台风天市民们都老实在家抗台了,不出去乱跑了,急诊病人反而会比平时要少一些。

有老师帮忙看着医院里,佟西言把全省第二季度DRGs数据统计看了一部分。天知道他一个民营医院的小医生为什么要被迫操心这些,老花匠大约也是没办法,若是让老爷子自己挑选,他必定不会选择让他来接班,无奈他佟西言就是得太子爷的欢心,没得法,嫌弃也只能赶鸭子上架。

DRG对于民营医院的冲击其实远远大于公立医院,虽然目前它还没有在重大疾病上被大范围采用,但大多数的住院病人其实都是常规疾病,长久下去,在与药企的谈判中,民营医院会逐渐失去话语权,高额的药价将导致病人流失,但如果接受医保支付价格,那么必定会影响盈利,弄不好还要亏损,因此很多民营医院不得不转型,放弃追求重大疾病高新技术,甚至放弃住院病人,转而在康复保健等其它方面维持盈利,在佟西言看来这是非常糟糕的事情,放弃精进业务势必会让人才流失,他不愿意恩慈也成为一种市场补充。

唯一的出路,便是跑在更前面,掌握最先进最成熟的技术,成为无可取代,成为全市唯一。在过去的二十多年里,他的老领导从没有让他失望过,同样的,他们也不应该让他失望。

他看报表的时候,刑墨雷在帮他处理他手机里外院医生或病人的远程会诊。两口子风格相差很大,相熟的人一看回复便能知道手机在谁手里。一句话回复的基本就是大主任;耐心无比面面俱到的,还带称呼敬语的,那肯定是普渡众生的佟院长。比方手机里一个外院的七十多岁的胃癌术后病人,PET-CT报告怀疑复发了,主治医生把报告单发到佟院长手机里请教,佟院长便耐性细致地语音回复:“张院长您好,不好意思我刚刚才看到您发过来的这张报告单。这个病人是术后一年多了是吗,他原本的分期情况是怎样的呢?比如你术前的时候周围有淋巴结,那么术后的病理分期是哪一期,这个很重要,目前看来,就是腹腔干和腹膜有多发一些淋巴结,那他的肿瘤标志有变化吗?是什么增高了?综合这些才能判断他现在复发的可能性是多大。如果是复发了,明确了,还要看他的全身情况,毕竟七十多岁一个老人了,身体情况允许的话,可能还是需要化疗,有条件也可以考虑用PD-1,不知道您那里有没有在用,或者您可以直接让他到我这里来,也好让刑主任看一下。”

若是手机在刑墨雷手里,心情不好的话,这种短信他都不一定肯回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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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点多钟,急诊又把电话打到了副院长那里。来了一个脑卒中病人,请神外会诊,神外两个医生都还在手术台上给那个自杀病人开颅。

“到底是脑出血还是脑梗,”刑墨雷皱眉起身,一边问一边打开了电脑上的影像系统,“病人叫什么名字?”

CT显示是脑内出血,且已经脑疝形成,病情危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