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下手术台,他便给佟西言把电话打了回去。
佟母哭了一场,头晕,便睡下了。客厅里父子俩默默无言坐了一会儿,佟父问儿子到底是怎么回事。
佟西言茫然:“我不知道她为什么会怀孕。”
佟父叹了一口气,说:“你不该瞒着我们。”
佟西言说:“一直没找到机会跟你们说。我也是结婚那天晚上才发现的,她频繁早搏,心律不齐,我咨询了产科主任和心内科主任,她的情况怀孕风险很大,容易发生心力衰竭……人都是自私的,她一个小姑娘,想嫁个中意的人,也是不得已才隐瞒病情……孩子当然很重要,可是如果不能生,领养一个,好好的养大成人,也是一样的……我希望您跟妈妈能够理解。”
佟父没有说话,连连叹气,似有诸多顾虑却说不出来。
佟西言看着父亲的白头发,心里刺痛,如果能坚持到孕后期,孩子的存活机率会比母体大,但他不能因为想要一个小孩就将妻子推到那么危险的境地。妻子本是性情温婉的人,向他坦白时,几乎哭瘫,她说她因为太喜欢他才会做出这个自私的决定,如果他要离婚她绝无怨言。尽管气愤,但先天性的疾病不是妻子能够选择的,他又何其忍心抛弃她,所以再三考虑,他只能让父母在这方面的期望落空。
他决定同妻子认真谈一谈,劝她放弃这个念头。
刚拿起手机拨号,手机先响了,来电者只显示了一个字母A。
佟西言心生抗拒,如果不是怕影响工作,刑墨雷的电话他真一个都不想接。实际上他已经越来越害怕跟这个人有工作之余的任何联系。日常工作已经使他们不可避免的朝朝暮暮密切接触,一张不到一米宽的手术床使他完全离不开他的气场范围,他带给他的精神压力之大,几乎要影响到他的婚姻生活。
脱产考研是最好的解决办法了,他下了决心,尽快去人事科递辞呈,有一个正当的理由离开,彼此也不会伤了体面。
电话响越久刑墨雷便越没耐性,几个月来,佟西言明显在疏远冷淡他。他要的又不多,自己也收敛着呢,能像从前那样相处便知足,做什么非要这样拒他千里之外。
他握着电话,火气蹭蹭往上冒,可等听见了那一声温软的喂,立刻便又都烟消云散了,胸腔里空荡荡的生出一丝心疼来。
“家里没什么事儿吧?”他问。
佟西言缓缓做了一个深呼吸,起身避开了父亲去房里:“没事。”
“老太太刚才打我电话。”
“可能不小心摁到了吧。”
两边都没了声音。刑墨雷胡乱摸身上的口袋找烟跟打火机。
佟西言说:“您还有事儿吗?没事儿的话我先挂了。”
“哎,”他终于摸到了,咬了一根烟在嘴里,说,“出来陪我吃个饭。”
佟西言看了一眼时间,八点半。
刑墨雷没意识到自己想干什么,总归他就是不肯挂电话,电话断了,可就剩他一个人了:“今天干什么都不顺,到现在还饿着呢,累死人了。”
他分明是在撒娇。两个人相处的时间越长,他暴露在他面前的真性情就越多,佟西言甚至怀疑长久下去如果有一天他有什么事情不肯依他,这石骨铁硬威风八面的老家伙会像三岁小孩一样就地一躺耍起无赖来。他胸口憋闷的难受,委屈与沮丧,愤怒与心疼,所有的情绪都纠结在一起,焦虑得像小时候做不出期末考试的阅读理解题。
“……我吃过了,您自己吃吧。”他说。不等对方回应,他便把电话挂了。
他连夜开车去了妻子娘家,却意外没有见到人,岳父岳母言辞闪烁,先说女儿去朋友家,又说是去亲戚家了,佟西言不由地怀疑:“婧婧告诉你们了是吗?”
岳母索性敞开了说:“西言,婧婧的事,是我们做的不对,但你放心,她是可以给你们佟家生孩子的。”
佟西言着急劝道:“妈,您想什么呢?这不能冒险的!”
“我们问了专家了,专家说她可以怀孕。”
“哪个专家?”佟西言追问,“市妇儿医院的还是省妇保的?是谁说的您告诉我。”
“这……我们在网上搜了北京的专家……”
佟西言急坏了:“那能信啊?!妈,我没有一定要孩子!您让婧婧回来,我跟她谈!”
老岳母泪眼汪汪:“你现在还年轻,当然这么说了,等以后年纪大了想要了,那,我们婧婧的日子可怎么过啊……”
这话叫佟西言不知道怎么接,老人已经有了这样的顾虑,此刻他就是发毒誓,恐怕效果也不大了。但妻子一条性命,却不能因他而出任何意外。
无论他怎样说,老人始终不松口,夜深了,离开之前他只能无奈恳求:“请您一定说服婧婧接我的电话,您让我跟她谈谈。”
他一夜辗转难眠,陆续给妻子发了许多短消息,希望妻子能够理智,但他并没有得到回应。
清晨起床时,佟母正在厨房做早点,眼睛还是浮肿的。
“只要你们夫妻感情好,别的事情都有解决的办法。”老太太这一夜不知是怎样的思想斗争,最终对孩子的爱与包容战胜了一切。
佟西言眼圈都红了,心里既愧疚又感激。
他依旧六点出门,比上班时间提早一小时到医院,先将病区里所有需要换药的病人都处理好,又补齐了手术病人术前谈话。晨会时,他特意挑了一个离刑墨雷很远的位置,看也不去看他。
实在是挤不出时间去行政楼,一堆事情等着做,他只好叫护工阿伯帮他把辞呈送过去,并往人事科打了个电话,说明自己想要辞职的缘由。
结果还没等到晌午,院办便来电话了。
“你要辞职?”梁宰平在办公室里传见他,“是医院待你不好?”
佟西言没想到辞呈这么快会交到梁宰平手里,他没有心理准备直面院长,因此有些慌乱:“不不,医院很好,是我不够好,这两年您招的都是研究生起步,我学历太低了,怕以后会被淘汰。”
梁宰平扫了一遍辞呈,靠在椅背上看他,佟西言渐渐叫他看得心里发毛。梁院长向来大度又和气,他从未见过他雷霆震怒的样子,但显然,他不会真的像看起来这样没有脾气。
“如果我驳回你的辞呈,你打算怎么办呢?”梁宰平似乎纯粹是好奇。
佟西言硬着头皮说:“根据本省劳动法,我有权在递交辞呈三十天后离职,即便按照本院合同,最长也不会超过六个月。”
“那我要是还不同意呢?”
“……我可以申请劳动仲裁。”
“呵。”梁宰平笑了起来。三年,床上床下,台上台下,刑墨雷就教出了这么个天真任性的小徒弟。
“因为是本科生也招你进来了,所以你觉得你可以想来就来想走就走?”他站了起来,走到他面前,凑近了看他,“嗯?你以为我这里是什么地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