刑墨雷亲自洗手上了台,从上至下一层一层分离粘连组织、肠系膜、切除淋巴结,自始至终皱着眉,手里的动作却利索流畅,一路游离到盆底肌间沟,手术创面干干净净,解剖清清楚楚,不到半小时便结束了手术。

还算顺利的一天。

其实并不是刑主任发火骂人了,这一天就会很糟糕,实际上他几乎没有哪天是不发火的,除非他不在医院里。

发火也不总是代表病人出了意外,更多时候都是因为同事或下属的诊疗行为没有做得让他感到满意。似乎很难有什么事情能让这位大主任真正感到满意,无论是在工作中,还是在日常生活里。因为他总是皱着眉,严厉,不讲理,走路都风风火火,像头鼻子喷火的用后腿直立行走的恶龙。

那时候的佟西言还不知道有一天他可以驾驭这头恶龙,就好像那时候医院里人人都觉得这样平淡充实的日子还会持续很多年,没有人料到其实再过不了多久,医院就要改朝换代,进入新纪元了。

日常105

陆锡敏的父亲去世了,刑墨雷陪夜,在殡仪馆打了一夜通宵麻将。天亮还回不了家,医院里四台手术,个个都有熟人托,个个等着他。

王子君在台上主刀,他在房间角落里双臂抱胸靠墙坐着把关,看着看着眼睛眯起来了,王子君疑心他睡着,多瞟了他两眼,立刻挨骂:“我好看吗?!”

王子君赶紧两眼紧盯显示器,不敢再去注意他。

李良念踢门进来请示,他在隔壁主刀,刚进腹腔:“主任,您过来看一下?全腹转移,我打算开关腔了。”

刑墨雷慵懒起身:“谁认得的?”

“咱们病区从前那个护工姜阿姨,她大伯头。”

“能做尽量做,”刑墨雷说,“切一点下来,对病人的心理支持就完全不同了。”

他立在手术床旁看了一下腹腔内的情况,转身出去洗手了。

佟西言去了省里开肿瘤外科常委会议。会上回顾了前一年在他们市里举办的省年会;通过了新一届青委名单;又讲到了打算在十二月下旬召开的省肿瘤外科学术大会。因为疫情,所以还需适当控制规模,邀请常委+委员+青委线下开会,其余放线上,如果疫情有变,也可能全部转线上。要开会便免不了约稿,稿件主题包括罕见病的诊治、常见病治疗过程中容易遇到的难题或失败个案经验教训、实用性技术或改良技术适宜技术的推广等等。

这个行业的从业者直面生死,一年到头都有总结不完的经验教训,求知永无止境。

会议结束之后照例是会餐,佟西言请了假,正好委员会主委、省肿瘤医院院长芦颂义要去陆锡敏家里奔丧,两个人便一路同行,两个多小时里又聊了许多事。

佟西言的话题左右离不开工作,他科里有个前年的《胃癌微转移检测的临床意义研究》的省级医药科技项目现在要验收了,他请芦颂义做验收专家;今年科里的李良念医生又报了一个《CXCR7调控乳腺癌转移的临床及基础研究》的省级课题,如果送到芦颂义那里评审,也想请他多关照。

芦颂义问:“我听说你们的GICC项目也开始搞了?”

“嗯,”佟西言笑道,“计划是提上日程了,过几天会先跟市里的公益组织一起对全市基层进行一个以癌早筛为主要目的的义诊。”

芦颂义感叹:“身兼数职,面面俱到,还是你精力好啊。”

“食君之禄忠君之事,”佟西言笑说,“打工人没办法,多亏平时还有刑主任帮我。”

“也就是你能使唤得动他,”芦颂义说,“你们蒋师傅身体还好吗?”

“还行,种花种得起劲,”佟西言说,“前段时间他的一棵荷瓣兰还拿了市兰花展金奖。”

“哦?”芦颂义说,“那我倒要去看看。”

佟西言说:“晚了。展会上有人出二十万,他不肯卖,拿回家亲手摘了别我们梁院长西装上去参加他同学的婚礼了。”

“那他是舍得,”芦颂义说,“别说二十万的花,头摘掉别你们梁院长胸口上他都乐意!”

讲完车里一阵沉默,二人相视,都笑喷了。

司机先把客人送到了市殡仪馆,而后再把自家院长送回了医院。佟西言没有打刑墨雷电话,直接去了手术室找他。

四台手术刑墨雷上了三台,到底上了年纪了,身体也不是铁打的,黄昏下了台,就在手术室休息室睡着了。佟西言推门进去时,他在沙发上睡得正熟,毯子全掉地上了都不知道。

他锁了门,去给他盖毯子,结果一挨到他,便被捉着手腕跌在他身上吻住了嘴。

他甩开他的吻,有些气恼:“不是我怎么办?”

“什么怎么办,”刑墨雷没睁开眼睛,懒洋洋说,“盖个毯子还带锁门,不就是想送上门给老子嘬?”

“送上门您就嘬?!”

“那不,那必须是我男人的味儿才嘬得下去。”

行吧,佟西言不跟个流氓计较了,趴他胸口上安静听了会儿心跳,问:“还过去吗?”

刑墨雷鼻腔叹息:“嗯。”

“还要陪一夜啊?”

“那能怎么办,平时称兄道弟的,家里有事不帮忙?说不过去。明早出殡了就好,”刑墨雷也是累了,摸他的背像摸一个要玩上瘾的手件似旖旎,“你跟我一块儿过去,坐会儿就回家,明早再过去送一下。”

“芦颂义跟我车下来了。”

“嗯,夜里客人还要多。”

“麻将不要打了。”

“不打,”刑墨雷抱他一起躺着,闻他头发的香味,闭目攒了一会儿精神气,恋恋不舍松开了手,“走吧!”

日常106

骨科主任王绪馀上任的时候,还不到四十岁,刚刚聘上副主任医师。

在他之上,骨科当时已经有了两名主任医师,其中一名便是科主任。这两人各带一组,整日明争暗斗不可开交,甚至还挑唆对方组里的病人闹医疗纠纷给对方找麻烦。终于惹怒了梁宰平。中层竞聘的时候,他就以“充个人头”为由把王绪馀骗上了台。

王绪馀全无准备,要他走过场,他竞聘的稿子都是临时写的,上台讲得坑坑洼洼满头大汗,没等他讲完梁宰平就不耐烦投了票,紧接着,刑墨雷投了第二票。

中层竞聘投票本来是不记名的,在场中层一看,老板这什么情况,明摆了这就是要换人吧,跟大主任都商量好了,那还搞什么,于是都纷纷跟投,直接把王绪馀投了个傻眼。

梁宰平斜靠着椅子扶手,隔着人群瞟了一眼刑墨雷。他偶尔独裁,难得大主任肯捧场。

刑墨雷其实并没有多喜欢王绪馀,随便阿猫阿狗当这个主任,他无所谓,他就是想搞掉现任骨科主任,不但要搞掉,他还想把人捏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