对面的马路上车来车往,红绿灯变换一次又一次。

梁初楹被她带着往前走,她说话直,心里想什么就说什么,也不避讳:“但是我以后又不做生意,我把画画好不就行了?”

李亚瞧着她:“我在你这个年纪的时候,二十岁,我也有理想,谁不喜欢做梦?但是将来你的画卖不出去,只能给人家打工,按甲方要求画你不喜欢的图、做你认为烂俗的创意,你想创新,上司叫你去copy竞品,抄一下就完事,你不抄还有一大堆人等着抢你的位置抄,那时候腰也得弯下去,你还觉得有意思吗?你还想画画吗?”

“你要先有挣钱的本领,有了钱才能做自己喜欢的事,没钱又没名气的艺术家跟乞丐有什么区别。”

李亚不轻不重打一下她的头,“小妹妹,还是太天真,去社会上摸爬滚打,摔一跤就知道疼了。”

叫的网约车停在路边,两个人弯身进去,梁初楹背着沉重的背包,打开车窗,头脑眩晕,发出沉沉的呼吸。

李亚的话不婉转也不好听,但是梁初楹确实明白她的意思。

对于她来说,万宝丽跟梁庆很不一样,梁庆给她的是“鱼”,万宝丽给的是“网”。

在长久的,伸手就能吃到“鱼”的人生里,梁初楹丧失了“捕鱼”的能力。

车窗外的风吹干了眼睛,她垂下眼,完全地,明白了自己的处境。

万宝丽希望能把她培养起来,梁初楹不认为这是什么坏事,第二学期开学以后琢磨了一下,还申请辅修了管理学的内容,总之学得多也没什么坏处……除了期末周忙了点儿。

三月初的时候,雪都化干净了,梁初楹一边上课,一边花了好几个晚上看完李亚给的那些文件,看几行就要搜查一下,然后跟李亚在北京城内到处跑,作为万宝丽的秘书,她去过一次拘留所,警方已经找到还没被徐宏春销毁掉的储存生产记录的硬盘,还在检索数据,秦安宇给她引荐的周律师将万宝丽跟那家生物科技公司近来所有的文件资料都作为证据提交,现在只等法院认定。

事情出现转机,所有人都松了一口气,周律师说问题不大,再等大概一周,提交的证据审核通过,万宝丽应该就能被放出来了。

得到了比较确切的答复以后,梁初楹一下子泄了劲儿,感觉紧绷的神经倏地轻快起来。

那阵子赵老师提交到北京几家美术馆联合举办的创作评选活动正好有了结果,她的作品得了金奖。

起初只是抱着重在参与的态度递交上去,没想到最后真能被评上奖,她曾觉得过于标新立异的表达或许很难被传统审美观所认同,但赵老师当时看她的画时,只说了一句话:

“特立独行也好过泯然众人,模仿并非艺术,一个真的能在画坛立足的画家,所具备的第一要素就是让人耳目一新的风格。”

画作得了奖,梁初楹自然高兴,收到短信通知以后立马坐在电脑前开始撰写颁奖会的发言稿,连饭都没吃,一口气写完,打印出来以后还手动圈出几处语序和错别字问题,大半夜实在撑不住了才靠在床头睡过去。

梁聿刚洗完澡出来,捡起她落在地上的纸,上面很认真地写着她创作时的心理路程。

梁聿借着台灯的光一行行读下去。

“在画这幅画之前,我问过自己两个问题:一是我想表达什么;二是我要怎么表达。”

“第一,我想表达,诱惑这个存在的本身并不承担全部罪过,蛇和人都要承担苦果;第二,我选用一个身形扭曲,但眼眸纯洁干净的男性,表达身体与意志想违背的矛盾和挣扎,身体肮脏、疾病缠身,但并不代表精神意志也衰落。”

“我和他都身处这样的挣扎之中。”(划掉:有毒吧……我在说什么?)

“总之,蛇是很可爱的冷血动物,苹果万岁。”(划掉:梁初楹,你是有语言功能障碍吗?怎么前言不搭后语,这可是非常重要的场合!)

梁聿看到最后一行匆忙写下的“谢谢大家!”,视线又忽地挪远,轻轻落在她安静的睡颜上,台灯的昏暗的光在她的眼睫聚拢,梁初楹嘴里叼了几根头发,梁聿伸手替她挑出来,不可避免地触碰到她温热的呼吸。

忍了一会儿,两秒,遏止不住,梁聿将修修改改的报告扔在床头柜上,带着刚洗完澡的潮热气息靠近,轻微垂下眼,吮吸她柔软的双唇。

梁初楹被吻醒,艰难掀一下眼皮,因起床气而骂他:“你烦不烦啊,我困死了你还偷亲我,什么时候不能亲……”

翻了个身,她不想搭理他,转过去压着被子,柔顺的头发从颈间滑落。

梁聿脱了鞋从身后压上去,两条胳膊像链子一样锁着她,仿佛只有这样铐起来才能安心。

他轻轻嗅闻她头发的味道,笑起来:“姐姐,我是很可爱的冷血动物吗?”

梁初楹不理他,他便一直不依不饶,捏捏她的手指:“姐姐?”

“姐姐。”

“姐姐姐姐姐姐姐姐姐姐姐姐姐姐姐姐”

“你是!”梁初楹困得想揍人,“再烦我就把你踹下去!”

梁聿安静下来了,乌黑一片的眸子里情绪安稳下来,盯着她一直到凌晨三点,像是看不腻,然后不知不觉就抱着她睡着了。

颁奖典礼在周五上午,赵老师带着她一起进了后台,跟评委组那些大师挨个握过了手,评委组老师都是中国美术协会的大能,不免叫人有些紧张,赵老师叫她放松一些,随着日后成就愈来愈高,免不了要跟各位老师交流,认识以后,有什么主题创作项目可能都会介绍给她。

梁初楹点几下头。

主办方排好了领奖的顺序,叫几个获奖者坐在观众席第一排等着叫名字。

她排第三个,一开头还有协会的几个领导要发言,距离上台领证书还要一段时间,梁初楹给梁聿发消息,叫他帮忙买瓶水,她有些渴。

台上亮起几盏霓虹灯,梁聿拎着水过来的时候,场务正好下场喊梁初楹的名字,她应下,匆匆拧开瓶盖喝了一口就塞回去,叫梁聿就先坐在她的位子上,不要乱跑,然后就去候场排队。

梁聿兴致缺缺,就着她喝过的矿泉水抿了一口,靠在写有梁初楹名字的软椅上,略略抬头往上看。

整个礼堂也不算大,最多五百个座位,还没坐满,这种美术类活动关注的人并不多,基本都是各种参赛者的亲朋好友,可惜他们姐弟俩是只身到北京来的。

所以梁初楹的亲朋,只有他一个。这点叫梁聿感到满足,本来就应该只有他们两个人一直缠在一起。

主持人挨个念名字的时候,他的姐姐站上去,一束白色的追光灯追着她的脚步走,梁聿看见灯光下的尘埃、春天飘进来的柳絮,往复做着不规则运动,最后降落在昨夜还缠在他手指上的,梁初楹乌黑柔顺的头发上。

话筒递到她手里,梁初楹下意识往梁聿那边落了一眼,顷刻间收回,回忆着自己写好的发言,开口:

“很高兴获此殊荣……”

世界被切割成一黑一白两块天地,梁聿抬眼,在下面安静地仰望她,她的声音掺着电波,被音响扩散到会场的每个角落,分外清晰。

在望着她被过曝的白光照亮的脸时,梁聿眨一下眼,记起这并不是姐姐第一次拿奖。

小时候梁初楹很热衷于参加各种比赛,经常获得一等奖,奖品有时候是一箱牛奶,有时候是超大的毛绒玩具,有时候是一年份的故事期刊。

小学的时候她得了市里的艺术奖,站在露天搭的颁奖台上,路边都是快被日光烤干的行道树,枝子上站着一两只罕见的山雀,摇头晃脑,她在大太阳下面站着,腰杆挺得笔直,头微微昂起来,顶着梁聿为她扎的马尾辫,就好像身体后面真有孔雀尾巴似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