听见这话梁初楹就心烦起来,她把水龙头关掉,沉下一口气,努力心平气和地跟父亲说话:“我自己的事从现在开始我想自己处理,可以吗?手指破了,我会走路,可以自己走到药店,自己扫码付钱买到创可贴,我也会撕开包装、会贴,为什么总是找梁聿找梁聿?因为您打从心底里认为我什么都干不好,对吗?”

“你们都是一样的。”梁初楹声音弱下去,“你和妈妈其实是一样的。”

她挂了电话,用纸巾把手擦干,其实血已经流不出来了,就是有点刺疼,梁初楹盯着看了一会儿,心烦得很。

很多人说,父母的爱是没有条件的,但其实是有的,首先你要成为他们的孩子;其次,你要长成符合他们心意的孩子。大家都觉得她天之骄女,她有梁庆那样声名赫赫的爸爸,有梁聿那样优秀又会照顾人的弟弟。

以至于很多人提到梁初楹,首先就想到他们俩,难道她就非要被看作两个人的赠品吗?这个问题越发挤压在心头,叫人难受。

以往不曾细想的问题,在离开了梁家、离开了梁庆宽大羽翼的庇佑以后,似乎所有矛盾全都爆发出来了。梁初楹后来才知道,原来生活里有那么那么多问题,人是那么那么复杂,世界并不会变得像教科书一样。

身后那张印好的精致的版画在午后的阳光下如同发着光,她扔下刻刀,去药店买创可贴。

万宝丽不知道还要在北京待多久,似乎有个合同要亲自来谈,她开会、跟底下工厂流水线的人沟通生产事宜,下班以后就享受生活,开着车到处溜达,连工厂的手套都没摘,穿一件立领蓝色连体衣,晚上还戴着墨镜,来烦姐弟俩。

她的大本营在华城,北京认识的人不多,能跟她说说话的,除了生意场上那些老油条,就是这俩小孩,一直动脑筋是很累的,所以万宝丽不谈生意的时候喜欢跟没心眼的人说掏心窝子的话。

梁聿算不上没心眼的人,梁初楹的心眼还在长。

上次万宝丽请吃饭挑的是米其林二星,吃得大家都愁眉苦脸,这次她叫姐弟俩挑个地儿,三个人就坐在商场的烤鱼店里吃。

现在的餐厅氛围感都做得不错,头顶挂一盏暖黄色的灯泡,照得炉子上滋啦冒油的鱼更有食欲了。

万宝丽很热情,一条鱼鱼肚子上最嫩的肉都被她用筷子扒光了刺,夹进梁初楹碗里。

梁初楹这段时间提不上劲,向她道谢,视线掉进碗里,一双筷子左戳右戳,也没吃进嘴里。

近来总是这样,做什么事情做一会儿就走神,梁初楹突然有种做什么都没价值的状态,空虚得紧。

梁聿知道她为什么这样,抬眼看看她,桌子下的手伸过去捏她的手指,梁初楹触电般甩开,用眼神警告他在外面不要胡来,梁聿乖巧笑笑。

“因为什么事儿不高兴了?”精明如万宝丽,很轻易就能察?*? 觉到梁初楹的沉闷,瞟了一眼她碗里的菜,“一口都不吃。”

“没什么。”梁初楹夹起一块凉掉的鱼肉,低着眼嘀咕,“一点烂事,当没发生过就好了。”

“丫丫。”万宝丽叹一口气。

一听到这个称呼,梁初楹觉得嘴里吃什么都苦。

“我呢,比你大两轮都有了,跟别人不好说的事,可以偷偷跟我说,毕竟我也算摸爬滚打几十年,吃过的盐比你吃过的米都多,活得久了,碰见什么事儿都不稀奇了。”

“对了。”她兴从中来,“如果你觉得有必要,可以跟梁聿一样认我当干妈。”

这话正好戳在梁初楹心坎上,但她闭紧嘴,就是不肯喊,撇开话题:“我饿了,先吃东西吧。”

万宝丽一抬眉毛,长吁短叹:“哎呀你们这一家,不知道怎么回事,人家都巴不得搭上我这么一条线,你俩倒一个比一个倔,看不上我不成?”

“不是这意思。”梁初楹干巴巴说,“我妈很早就离婚走了,家里就是我爸,我,梁聿三个人过了这么十多年,你突然跟我说这个我也……”

万宝丽伸手把她垂下的头提起来,看了她一会儿,眸光温柔且复杂,像在回忆什么。

半晌,她说:“那不正好吗?你这一辈子,哪能没有个好的女性长辈的榜样,我可以正好补到你空缺的那部分,孩子,我见你很亲。”

感觉上的事情很难形容,梁初楹看着她,不解:“哪里亲?”

“哈哈哈哈哈哈不知道。”万宝丽回避似的笑起来,“你这个小名我很亲。”

她不喊,万宝丽也没强迫,梁聿突然问她什么时候回华城,万宝丽琢磨了一下:“过年以后吧,有事儿啊?”

梁聿本意想跟她提王长林的事,但这事梁初楹还不知道,暂时不能在她面前说,梁聿点一下头,打算事后再商量。

梁初楹记起来梁庆的话,顺带着跟梁聿说了:“爸说国庆要我们回去帮奶奶搬家,老房子要重新装修了。”

她怨声载道:“前几年我说那么多遍奶奶都没打算重建,不知道今年怎么就改变主意了。”

“是俾县开发的事吧。”万宝丽拿纸巾擦嘴,重新补了一遍口红,“俾县要开发成新度假村,打着‘营造俾县新风貌’的口号,老屋子都要拆了重建。”

“是吗?”梁初楹接了一句,随便听了一耳朵。

不知囿于什么原因,万宝丽若有所思,掀动一下嘴唇,最后也只是往后靠着,视线在两个人身上停了一会儿然后挪开,“吃完了开车送你们回去。”

从烤鱼店回去的路上,万宝丽突然提起,前阵子谈生意的时候有人送了她两张中法的油画艺术交流展的票,要是梁初楹有兴趣的话可以一起去,策展人是她关系还不错的朋友,可以介绍给梁初楹认识。

她向梁初楹提及自己创业的经历,说最开始的时候她去华城,人生地不熟,华城人说话的口音她一概听不懂,在发廊和餐馆摸爬滚打了几年,跟各种人打交道,认识了一个厂子里的老板,创的第一份业是卖衣服,自己逛各种服装店,画时兴的样式,拖了点人情跟老板谈低价,每天早晨拖一麻袋去市场上卖,后面挣到钱了就开了第一家服装店,拿开服装店的钱继续投资,渐渐越挣越多,干到现在的规模。

“人一定要大胆,不要畏畏缩缩的觉得这也不敢那也不敢,把脸面甩到一边去,走出第一步以后才发现外边儿的路这么宽。”万宝丽把音乐声调小,冲前面的车摁喇叭,“既然我给你介绍这个机会,丫丫你就尽管往前迈,你就是干这行的,抓着这一条线就拼命往上爬,以后才好找找人给你办展,虽然我不懂艺术,但是道理都一样,要干就干出点儿名堂来。”

梁初楹觉得她说得完全正确,在北京不比华城,经历过各种事以后,她有意脱离掉梁庆跟梁聿自己干自己的事,既然万宝丽递过来这根橄榄枝,她就抓着,跳过去,总不能一辈子叫家里罩着。

上了楼以后,梁初楹把包搁在玄关的鞋柜上,梁聿反身关了门,提醒她:“姐姐还是多想想,万宝丽那个人没有这么好交往。”

“梁聿,这世上哪儿还有比你更难理解的人?”烤鱼调料放太多,味道重,梁初楹嘴里发干,趿拉着拖鞋去接水喝,“连你我都能应付,还怕在谁身上栽跟头?”

“这不一样。”他靠过来,微微垂落眼睑,语气蛊惑又执拗,“姐姐,我跟他们不一样。”

梁初楹看见他锁骨上纹的自己名字,上次她因为王依曼的事情绪失控,有些话几乎是胡言乱语,结果梁聿还真去做了。

锁骨、耳后、小臂、脚踝、肚脐两侧,一处都没少。

梁初楹看了一眼,努力找回思路,放下杯子,抿一下湿润的唇,“但是梁聿,有些事我要自己做,有些后果我想自己承担。”

“我再也不想要以后别人提到我,首先对我说,你有个有权有势的父亲,有个善解人意又聪明的弟弟,那‘我’在哪里?谁看见的是‘我’?”

“哦对!”梁初楹想一出是一出,“为了达成这个目标,从今天开始,我要学会自己养活自己,我会自己尝试做点吃的,我的衣服我自己洗,应该让我自己完成的事,你不要再替我做了。”

梁聿眼底颜色更沉郁了,对梁初楹来说,开始独立生活是好事,但是对于梁聿来说,这是姐姐试图将他从生活中剥离的表现。

如果他什么都做不了,那就会变成没有价值的东西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