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让她生出一种幻觉,仿若又回到十八年前,他们都尚年轻,他眉目不显冷峻,对她还算和颜悦色,也曾和旁人说:“我娶的这位太太是明些事理的!”
所以他得到爱情后,率先找到她谈离婚,她没有歇斯底里,更无哭闹上吊,温和镇定地询问他和她之间的细节,他知无不言,谈及那位江南小姐,虽言起语落间表述平淡,但峰回路转间总能让人堪破一抹春暖。
姚太太失魂落魄地问:“那个女人姓甚名谁,她如今安何在?”范秘书说姚谦比他更清楚,表明他们至今交往密切。
姚谦不答反问:“那个女人不是被你害死了!”
“你还骗我,到这时还骗我!”姚太太突然激动起来:“范秘书都说了,她还好端端活着,你全都知道,全知道!”
“骗你又怎样!”姚谦面无表情,冷冷笑着看她:“我当年相信过你,甚至被双亲禁锢强行送往英国留学的汽轮时,将书信拜托你转寄,你却做了甚麽!”
“怪不得我,那是三哥的主意!”姚太太说话有些颠三倒四:“你也没给实话,范巧月不是那女人,她不是!”
姚谦抿了抿嘴唇,那时给英珍的情书都是让巧月暗递风月,这是他最后所能给英珍的保护。
他问:“你为何要雇刺客对冯莎丽下手?”又迅速明白过来:"但凡我对哪个女人热络些,你就要妄故性命、赶尽杀绝,你这个毒妇!"
“毒妇?!”姚太太嗫嚅重复:“你要是感念夫妻之情,忠守于我,我怎会做出这样的事呢!是你逼我的!” 她大哭,却有气无力,使得眼泪也虚弱起来。
“夫妻之情?!”姚谦语气颇残忍:“我何时与你有过夫妻之情!我们之间就连夫妻之实都充满了算计,着实让人憎恶,怎可能再生出感情来......”
不再说下去,总是将死之人......默了会儿,方低道:“买凶杀人,证据确凿,两罪并罚,罪无可恕。但你现今重病在身,我会同警察署求情,让你在此地休养,待身体好些后.......”他抬腕看表,还约有应酬,起身打算走了。
姚太太伸手抓住他的衣角,喘息道:“我知道我没几日好活,你告诉我,那个女人是谁,我真的要死了,总有一种预感,那个女人我认得她,她就在我身边打转,我闻到过她身上的香,和她挽过胳臂,一起打过麻将,你说,她是谁!别让我就这样蒙在鼓里!”
姚谦嗓音很冷漠:“你就当她在十八年前死了罢!”
姚太太再问:“你这样的狠心,一日夫妻百日恩,对我就一点点感情都无麽?”
姚谦笑了笑:“我并非是个感情丰富的人。”
他坚定地抚开她的手,走到门前拉开,过道上的灯光顺着斜缝悄溜进来;门又被阖紧,一切重新陷入了黑暗。
姚谦让人守在病房外,除医生看护还有姚苏念外,其它闲杂人等禁进,以免打扰姚太太养病。
他走到楼下,看到等在院门口多时的赵太太,也不和她虚与委蛇:“赵叔平犯的事太大,保密局正在查他可有同犯,众人避之不及、急于撇清关系。我没将你和竹筠从公馆里驱离,已念在往日情份,旁的实在无能为力!”
赵太太听懂他的话意,是要明哲保身,不肯搭救叔平出来了。
她哭着道:“你不救他,他真的就要死在里面。看在我们将成为亲家的份上.......”
姚谦蹙眉打断:“我们两家甚麽时候要成为亲家?我对此一无所知!”
赵太太听他翻脸不认,愈发焦灼难平:“姚太太没和你提起过?我们都约好去给两个孩子看婚纱礼服,你这厢怎麽就反悔了?”
姚谦淡道:“我们姚家但凡要成个事情,没有我的首肯,皆是虚妄。更况太太病重在身、正值生死攸关之际,哪还有心思操办婚礼、宴请宾客。苏念结亲一事暂不再提了!”语毕已走至车前,司机替他打开车门,他坐进去,很快,赵太太就被远远甩在了后面。
这日,英珍坐在镜前正在梳头,鸣凤掀帘说:“韦先生来了!”
韦先生以前经常在聂家走动,因为要当物件儿贴补生活,他开的价码还算实诚,一来二去关系都很熟稔。
英珍笑着请他进来,又让鸣凤去泡茶,韦先生今日穿了一身长袍马褂,摘下瓜皮乌帽儿朝她弯了弯脊背,目光从金丝眼镜上端射出来,方寸之间,已把她从头到脚,再从脚到头仔细打量了一番,拱手作揖,露出一口镶金大牙,笑嘻嘻道:“五太太多日不见,愈发显得丰韵了!”
第90章
英珍请他坐,鸣凤端来茶水,韦先生划盖吃了两口,才满含歉意地说:“五太太,上趟对不住,侬你让我帮衬着卖苏州的田地,讲老实话,如今世道,田地最难卖,就算我寻到买家,强龙压不过地头蛇,欺我外来客,恐怕层层盘剥后,能给侬的铜钿所余不多,到辰光时间侬反要疑心我,我真是哑巴吃黄莲,有苦讲不出。侬晓得做我这种行当,口碑顶天,不好在五太太身上砸了招牌。”
英珍知晓他说此番话的用意,微笑道:“韦先生太过客气,我理解你难做,况且那块田地已经脱手,无需你再费心。”
韦先生问卖了多少铜钿,听她一讲,拍手惊道:“我确实卖不出这样高的买价。”
英珍淡道:“我老家本是苏州,做姑娘辰光也有结交朋友,这趟卖地多亏伊帮忙,今朝寻韦先生来,是想问问上海如今房价多少,我是一窍不通,还要请你详细说说!”
韦先生做掮客行当多年,最擅听话识音,深晓无白问的道理。他立刻笑道:“五太太侬算问对人了!苏州我有心无力,但上海滩做房产掮客有些闻名的,我算其中之一。以在看当今局势,上海工业生产及市场消费兴旺发达,提供了无穷无尽的机会和机遇,能吸引中央政府财政部来此地设办事处,就可见其的重要性。侬以为只有政府看到,错!外面城市数以万计的人都往上海涌,其中有豪富挟巨款来分蛋糕,中产者争名夺利要出头,小产者拼搏奋斗赚大钱,还有贫民百姓来寻生活,哪怕做帮佣、娘姨、扛大包,都比在乡下强,最起码不会得饿死。人到新地方,吃穿住行,住排第三。上海就这麽大,人愈来愈多,房子愈来愈少,房价水涨船高,如今更了不得,一天一个样.......”
英珍静静听他讲得口沫横飞,然后笑问:“韦先生都卖出去哪些地块的房子? ”
韦先生回道:“小则衖堂亭子间,大到永嘉里洋房,皆有我的手笔。”他洋洋洒洒又讲一通,方问:“五太太可是有房要售?”
英珍开门见山:“不瞒侬讲,我在蒲石路有套房产,想卖脱!”她直接把房契递给他。
韦先生半信半疑接过,业内人通晓蒲石路的房子有价无市,他细看过房契,确是千真万确的,不由神色激动:“这是一笔大买卖啊!”
英珍要回房契,接着道:“我有几点要求,一不要大肆声张,二不问来处,三要足赤金条,四交易辰光我定,若侬无法接受,我寻旁人也可以。”
韦先生忙陪笑说:“没问题,没问题。五太太放心,这趟一定帮侬卖出好价钿。”
英珍暗松了口气,想起甚麽问:“我记得聂家大爷要把老宅子卖脱,可有消息了?”
韦先生道:“难卖!那老宅子是真的老,破破烂烂翻修就是一笔巨款,又听闻里厢闹鬼,一年内死掉两条人命,啥人敢买?!”
他喝口茶:“聂大爷积欠了不少外债,分家得的那些还不够,后来警察带封条上门,把所有人赶出来。大太太无处可去,子女也不管,还是三太太收留伊暂住一阵子。不过前一腔,三太太寻我去有首饰要变卖,嘴里也多有怨词,讲好心办坏事!”他笑了一声:“五太太此地块倒宽敞!”
英珍淡道:“她俩老早就团结一心,危难之际互相帮帮忙倒也应该。”
韦先生常在高门大户出没,看惯了妯娌争风,姑嫂怄气,兄弟夺产,婆媳斗智,并不以为怪:“聂大爷四处躲避,有他联系方式的只有房产掮客,就等房子卖出他再出现!”门帘外传来扑簇簇声响,英珍听了会儿:“是大燕子在廊顶筑巢。”
聂家百年基业最终落得风吹雨打去,总是令人无端生出唏嘘来,韦先生叹道:“权威露上草,富贵镜中花,人活在世总有说不尽的烦恼!”
他俩后来没再多说甚麽,韦先生走后,英珍独自坐了许久,待听见宝玲领着弟妹在天井嬉闹声时,这一天的光阴也到了头。
姚太太终日昏沉,人面不识,忽得清醒转来,却见床沿守着姚苏念,便向他伸过手去。
苏念连忙握住,像握着一把骨头,瞬间眼眶发红,嗓音发颤地低喃:“姆妈,早知如此,你又何必当初?”
姚太太只问:“你父亲在哪里?我有话告诉他!”
“他和范秘书往南京去了。”苏念语气颇幽怨:“他不该对姆妈这样的无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