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待姚太太开口,他又靠回椅背,面容沉入暗处,从衣袋里摸出香烟和打火机,点燃,叼在唇边,一朵星红闪烁,喷口烟方继续道:“这间病房曾住过一个女人,住足十年。十八年前,她在苏州的家中,被刺客的刀砍中头部,虽然抢救回来一条命,却从此没有知觉地活着,她是我的亲姊姊,你一定忘记了这个名字,范巧月!现在勿要再忘,待你入了阴曹地府,记得向你索命的,就是她!”姚太太浑身打颤,满目恐惧道:“我听不懂你说甚麽!”
“听不懂!没关系,你很快就会明白的。”范秘书阴沉沉地:“姚先生为了一个女人要与你离婚,你索性收买刺客,将那女人除去一了百了,你一定不知道,你认错了人,刺客杀错了人。我的姊姊不过是替姚先生看守老宅的娘姨,她和姚先生之间清清白白,无半点逾界的地方。”
姚太太大喘着气,她头痛欲裂,眼前发黑,顺性而问:“没有半点逾界?那封信......那封信怎是给她的?”她至今还能忆起那封信的字字句句,情意缠绵力透纸背,却如刀割将她凌迟,憎恨之间便陡然生起杀机。
她听见范秘书冷冷道:“姚先生的这封信寄给我的姊姊,不过是让她转交给那个女人。至于姚先生为何多此一举,这,你就要问他了!”
英珍坐在阳台上看着残阳霞飞,姨太太们都走了,楼下房间空着可惜,她便租给了一对夫妻,他们带着五个孩子,在燕荡路开了一爿小食店,每日里早出晚归,最大的是个十岁的女孩子,他们便把另四个孩子托付给她带着,她简直成了一个小妈妈,要管着弟妹吃喝拉撒,陪她们玩,不听话或烦恼时也会打她们。
她有一次趁弟妹熟睡时,背着最小的弟弟来找英珍玩,介绍自己名叫阎宝玲,英珍把果盒打开,抓一把香榧子或杏干给她吃,渐渐也就熟悉了。
鸣凤来问她要开晚饭麽,她倒是不饿,美娟出门白相还没有回来,便道再等等,就听到踩楼梯嘎吱嘎吱声,宝玲用纸包着臭豆腐走过来,自己一串,给英珍一串。
英珍接过,用竹签穿着三块臭豆腐,炸得表面金黄,涂了很多鲜红的辣椒酱,咬一口到嘴里,又辣又烫,不敢立即咽入喉咙,只在唇舌间打转。
她以前不大爱吃这个,现在倒是极喜欢的,问宝玲在哪里买的,宝玲含混道:“走出这边巷口就是,生意不大好,也不晓得能坚持几天。”忽然听见楼下弟妹的哭声,连忙咚咚地跑走了。
英珍吃了三块还嘴馋,便起身进屋套了件绒线衫,也不要鸣凤跟着,自己出门往前走。
三四月春的天气,黄昏时还是有些冷意的,巷道内人很少,有户人家开了桃花和绿了柳枝,从墙头探出来,有一种乖巧的美丽。走到巷口,一眼便看见卖臭豆腐的担子,油锅里滋滋的响,炸臭豆腐的人拢袖无聊的站着,眼睛却在打量不远处,那里停着一辆斯蒂庞克。
第88章
英珍站在卖臭豆腐的担子旁,看着小风炉上顿着铁锅,半锅油已经有些发黑,掺着渣滓,灰白的豆腐块下到锅里哧哧作响,油花四溅,小贩拿着长筷子翻个面,已经发黄了。再从旁边罐子里抽出根竹签子,熟练的将三块炸好的戳成一串递过去,英珍接了,辣酱碗里有小铁匙,她舀了浇在豆腐上,就站在原地脖子前倾慢慢吃着,斯蒂庞克一直很沉默地停在那里,连司机也没有下来。
小贩开始炸第二串,一个女人背着孩子凑近,问要多少铜钿,小贩眼也没抬,嘴唇动了动。女人没说买也没说不买,邪气认真地看他炸熟递到英珍手上,这才满意地走了。小贩咕哝了一句,面无表情的,或许碍于她这个买客在,英珍想,否则他一定会破口大骂,宝玲提过他脾气不大好。
英珍手拈一串臭豆腐走到斯蒂庞克前,路灯闪烁几下亮了,她看见自己被压缩成扁扁的映在车窗上,车门从内推开,她钻了进去,司机从前门出来,站到路边抽烟。
姚谦靠里面坐着,他神色肃冷,但看到她还是笑了笑,英珍问:“你怎麽知道我住在这里?”
“随便打听一下就知道了。”他并没有炫耀的意思。
英珍自己晓得他是个实在有手段的,她应该计划的更谨慎严密才对.......把臭豆腐递给他吃,姚谦也没拒绝,接拿时,红红的辣椒油滴到他烟灰色的裤管上,他不在乎,咬下一块嚼着,英珍抿嘴微笑,抽出帕子搭在他腿上,却被他的大手握住,挑眉抬眼,他凑过来和她很色情的接吻,她的舌尖滑触到他的唇瓣,尝到了一股子鲜辣的滋味。
不晓过去多久,英珍才坐直身体,眼梢发红,用帕子擦拭嘴唇,姚谦气息有些不稳,眼底的欲念还未残褪,他不紧不慢束紧腰间的皮带。再看向她,微凌乱的鬈发是他方才揉的,面泛桃花,眼波淋漓,她的小尖下巴比往时圆润了些,当然,她身上不止一处变得圆润了...... 她不说,他也没问,心知肚明,反正月数尚小。
姚谦心底更柔软些,他探手去捏她的下巴,她不吭声儿,牙齿细细的咬他的指骨,就仿若方才.......他轻喘着缩回手,笑叹一声:“别再试图勾引我,我并不是个很有定力的人。”英珍嗔他一眼:“我要走了。”转身开车门,姚谦没有阻止,只道:“最近外面世道很乱,无事就在家里待着,需要甚麽打电话给我,等过了这一腔,一切都会好起来。”英珍微顿,也不知听没听见,下车径自走了。姚谦摇下车窗,侧头看她的背影,夕阳的余晖金黄地洒在她的肩膀上,她抬手抚了抚发鬓,一个丫头迎面找了来,又和她一道回去。
“先生打算去哪里?”司机坐了进来,开始发动车子。
姚谦收回视线,把车窗摇起,阖起双眸养神,想了想道:“回公馆!”
姚太太不敢相信她的处心积虑竟杀错了人!但范秘书明显对当年内情知之甚详,他没有必要欺骗她。
她胸口很沉闷,像重重压着一块大石,喘不上气来,过有半晌,想起问:“那个女人是谁?她如今在哪里?”
范秘书冷笑道:“你问姚先生罢,他比我更清楚她的事!”
姚太太觉得这才是最致命的一击。
范秘书吹散袅袅的烟圈:“我双亲早亡,一直和阿姊相依为命,她用在姚府帮佣的工钱供我念书,从不省俭我的吃穿用度,对待自己却十分苛刻,盼着我能出人头地,日后有远大前程,她也能过上好日子。”他把烟头扔在地上踩灭,又续了一根:“却因为你的嫉恨杀心,我的姊姊年纪轻轻、毫无意识地活着,我失去了依靠,你不知我是怎麽熬过来的,也一定不想知道,没关系,你只要知道,我浸在对你的恨里长大成人,看着姊姊一日,对你的恨就深一日,我一直告诉自己,要找你索命,一命还一命。”
姚太太惊叫起来:“我只是想挽回变心的丈夫,我有甚麽错呢!你不该恨我,一切是因姚谦而起,你要恨,就恨他去罢!”
“恨他?!”范秘书摇摇头,语气平静道:“若不是他,我早已穷困潦倒而死,他给了我一命,我便还他一命!而姚太太,你能给我甚麽?我如今甚麽也不缺,所以你这条命,我要定了。”他站起身,居高临下的睥睨她:“刺客阿贵招供出你重金收买他刺杀冯小姐,且牵连出十八年前我阿姊被你们谋害的事实,你的三哥已抓入警察署审讯,而你,终将罪有应得!”
他笑了一下,打量她苍白的脸色:“ 恭喜姚太太很快就要名动上海滩,各大报刊怎会放过这麽大的新闻!”再从口袋里取出一根麻绳丢给她:“这样的死应该会更体面罢!”
“姚谦呢?”姚太太嗓音沙哑的大喊:“我要见他,我要见他!”
“姚先生一定会来的!”他话已说尽,没再多待的必要了,走了几步又想起甚麽,回头笑道:“实话说,姚太太早就身中剧毒竟不自知,你说这算不算报应!”
他甩门而去,房里瞬间寂静下来,姚太太脑里昏沉沉的,她的手指不慎碰触到那根麻绳,像被毒蛇狠狠咬了一口。
姚谦回到公馆,天已全黑,他从车上下来,望见赵太太独自孤零零地站在廊下,不由微蹙眉,直朝她走去。
赵太太也看见他,连忙迎上来,噎着嗓道:“叔平他,他真的被保密局带走了?其他人的话我不信的,我只信你的话!”
姚谦没有回答,只简单道:“我要去大华医院,叔平的事先搁一搁。”和她擦身而过,匆匆往房里走。
赵太太流下了眼泪,天上的明月把院子洒照的如一片银海。
她知道,所有的期盼或许都将成为镜花水月,就此逝去了。
第89章
姚谦先去找了主治医生,拿过会诊记录细细翻看,中毒性肾病引发的肾衰竭,这样的结论令他蹙起浓眉。
“何以称谓中毒?人为的?”他沉吟着问,医生说话总有所保留:“倒不能一定认准是人为!若环境,用品,食物中掺有水银粉尘,长期吸入也会对身体造成损害,危及性命。”
姚谦问:“她可还能治愈?”
医生摇摇头:“拖延时间太久,姚太太的肾小管上的皮细胞已经几乎坏死.....我们会尽力减轻她的痛苦.......”
姚谦“嗯”了一声,并没有再多说甚麽,他走出医诊室,站在廊上窗口处,摸出烟来抽,透过窗口,能看见医院门外停着好些黄包车,还有卖水果、柴爿馄饨、和煎臭豆腐的。他暗忖煎臭豆腐的小贩不会选地方,那样风花雪月的吃食,岂是这生老病死处可以消化得了的。
赵太太和竹筠乘着一辆黄包车在院门前停下,范秘书站在药房前和矮个子医生说话。
一个看护从姚谦旁边经过,看着他迟疑道:“先生,医院内请勿抽烟!”
姚谦把香烟再吸一口,丟到地上踩灭,转身走到一间病房门口,推门而入。
房间内一团热气扑面,窗户紧阖,只有璧灯亮着微光。床上,姚太太盖着被褥一动不动,像一只大白茧。
姚谦松松领带,把西装脱了搭在胳膊上,拉过一把椅子坐了。
姚太太迷糊间听见拖动声,她虚弱地睁开眼,恰和姚谦投来的目光相碰,他倚着椅背,手插在裤兜里,神色很松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