姚太太语气有一丝嘲讽:" 她一向这样的性子,讲话阴阳怪气,云遮雾罩,让人捉急!"
赵太太冷笑一声:“勿要让我说出甚麽话来,大家都没脸没皮一齐臊!”站起身走出门在廊下站着。
“恼羞成怒了!”姚太太朝英珍道。英珍只是笑了笑,手指轻划着茶碗沿一圈金边儿,赵太太明明话里有话,像是知道了,她从哪里得知的呢?姚谦肯定不会自己说的,他是个以大局为重的人,那她又是怎麽晓得的,看姚太太并不知情,她俩同在屋檐下,要结儿女亲事,关系甚密,她还能憋着不说,难道是忌惮姚谦的权势......或许是她自己神经过敏,但无论怎麽样,都要快刀斩乱麻了,否则后患无穷,到头来苦的只有她自己一个!
待过头七后,棺材下了葬,一切算是尘埃落定。英珍将三位姨太太招到面前,把自己的想法讲明,由着她们自己考量。
翌日她坐在镜前梳头时,鸣凤来讲姨太太们想了整晚儿,一早来领了各自的恤赏金打算离开这里。
英珍并不感到意外,聂云藩在时也未给过她们多少温情,只着守节岂有可能!站起身出门站在过道上,隔着雕花的栏杆往楼下觑,院门大开着,一辆马车去头去尾,只留中间嵌在门口,车夫拎着棕黄色的大皮箱,很吃力的拎出去,复又返回,这般来来去去数趟,三太太穿着雪青织锦旗袍,头上包着一条红丝巾,英珍没见过她用这样出挑的颜色,不由多看两眼,但很快的,楼下没有了三太太的影子,院门也没关,被风吹的咣当咣当作响,数张揉皱的报纸散了一地,是怕弄脏她的皮箱垫在底下的。
英珍命鸣凤下去关门,这附近是很有几条野狗的,怕它们趁乱钻进来,鸣凤踩着楼梯下去,才走到门口,一辆包车停下来,车夫大声问:“蒋雪梅是在这里麽?”鸣凤道:“哪时有蒋雪梅,你找错地方了。”车夫肯定道:“不会!我记性好着呢,就是这里,蒋雪梅,蒋雪梅!”他高喊,鸣凤不耐烦要数落,四太太现了身,抬手招着,笑道:“这里,这里!侬进来,帮我抬箱子!”车夫站着不动:“呵!太太,要加铜钿才搬,费力气!”四太太仍然笑:“快来,不缺侬铜钿!”
英珍有些恍惚,宅子里的姨太太是没名字的,如今听来虽是新鲜,却又很快地陈旧了。
美娟过来吃早饭,英珍也正有话和她说。
第85章
美娟气色并不好,小脸儿泛黄,她接连经受两场失去亲人的打击,整个人都笼罩在阴郁里。
一面吃年糕片,一面愤愤抱怨:“爹爹在时,她们发誓要至死不渝,哄的他开心给钱,现在头七才过没两日,就树倒猢狲散了,果然婊子无情,戏子无义。对这样的人,姆妈何必存有仁慈的心,就不该把爹爹的恤赏金分给她们!我们今后过日节是只出不进的,到辰光又会有得谁来可怜我们!”
英珍手边摆着零食,红枣、花生、松子仁和金桔干,她拈枣子吃,待美娟说完了才道:“当初二姨太太在戏班子里也是红角,三姨太太更了不得,四姨太太那会还是清倌人,被你爹爹花言巧语骗了来,发觉上当后也无办法,锁死在这宅子里,如今他人没了,就没必要再拘着她们,韶华逝去,红颜已老,外面生存诸多不易,给些铜钿补偿并不为过。”
美娟被堵的无话可讲,片刻后撇嘴道:“她们不易,我们就易了?爹爹的恤赏金我理应也有份,姆妈拿你的那份做好人我不管,我那份儿一定要一分不少。”
英珍听得心凉,抬眼看她一会儿,摇摇头道:“你大可放心,我能体恤姨太太,自然更不会亏待你,比她们只多不少。你不当我姆妈看待,我却难割这份血脉亲情。”
美娟笑道:“我也想和你亲近呢,不过你总是冷我的心。”
英珍知道她指得甚麽:“先不说姚苏念品性如何,他那样的官政之家,纵是联姻也要权衡利弊得失,像我们这样的条件实在高攀不上,你又何必强我所难。”
美娟自幼长在老太太处,听多了这个姆妈婚前不检点的传闻,打心眼里就瞧不上,因期盼嫁给姚苏念改命,要用到她,这才屈着自己迎合,但如今看来指望不上,便懒得再伪装乖巧,讲甚麽根本不听,只说恶话:“我算是认清了,你就是不肯帮我、见不得我过的好!”
英珍听得喉咙一噎,气不打一处来,不再多加辩驳,她深刻的认识到,自己和美娟之间流淌着一条光阴之河,河面之宽博,惊涛拍浪实在难以逾越。
她们其实都没有错,纵是有错也错不在她们。
英珍沉默会儿,淡道:“和你说桩事罢!我已经怀了孕,估摸有三个多月了!”
美娟吃惊地瞪大眼睛,看向她的肚腹,她穿着宽松的莲青暗花旗袍,外罩粉白绒线衫,一时也看不出甚麽。
“爹爹的?”问出这话后,她看见姆妈鄙夷的笑了笑,三个多月,那时爹爹还在家里未出远门。
这是个小孽障,克死了爹爹,若是老太太还在,一定会这样狠毒地咒骂,她很信轮回报应那一套。
“不要了罢!”美娟颇淡漠地说:“你哪里有闲钱养得了他!”又补充一句:“我是为你着想,其实关我甚麽事呢!”
英珍定定盯着她,眼底渐起浓霜,冷冷地没有表情,她忽然端起茶盏吃了两口,平静道:“我已经决定生下他!上海物价疯涨,花销用度确实贵,我恐怕难以负担的起。思前想后,我打算安置好你后,就回苏州老家去生活,养他到大,至于你......” 她顿了顿:“我托了李太太给你保媒,她昨跟我提了几家,倒也算门户相当。你若愿意,就约着互相见个面,先订婚,待孝期过了再结也不迟。”
美娟陡得站起来:“我想嫁谁我自己找,用不着你替我作主。”气愤愤的甩门去了。
姚太太这些日精神不济,浑身懒洋洋使不上劲儿,刘妈劝她越是躺越是累,还是下地多走走益善,她听着觉有道理,撑着身体穿戴下地,往院里慢走一圈,似乎好了一些,索性让佣仆搬出圆桌和椅子,坐在太阳地里,三月阳光和暖,晒得人身上暖烘烘的。竹筠去外面买了一份报纸,边看边进门来,抬头就望见了姚太太,因为和姚苏念要订婚的事,她觉得邪气没有意思,是而对她是能躲就避,并不刻意亲近,而此时却是无处可躲避的,只能上前问安。
但真走到面前,她却掩饰不了惊讶,姚太太和往昔简直判若两人,面白如纸,眼眶深凹,颧骨突出,唇泛紫红,看着竟似病入膏肓的样子。
姚伯伯和姚苏念去南京好一段时日了。
姚太太问她:“大清早从外面回来,去吃早点心麽?”
竹筠摇头道:“我听说新出了一桩大新闻,所以出去买报纸!”
“哦?!”姚太太好奇地问:“是桩甚麽大新闻?你把报纸给我看看!”
竹筠连忙递给她,她接过,阳光灿烂地洒在上面,白晃晃的一片,哪里看得清楚,便又还给她:“你讲给我听!”
竹筠微笑道:“我方才看过一大半儿,说是有个刺客行刺棉花大王的千金冯莎丽,结果行刺未成反被逮捕,羁押在警察署的监狱里。”
“行刺未成?”姚太太嘴唇直打哆嗦,耳畔如有雷声轰鸣,忍不住跺跺脚,僵的像两根木棍子,她去拿茶碗想喝茶掩饰慌张,却一时没拿稳,豁朗一声,滚落在地,摔成了两半。刘妈过来整理,竹筠不知还该不该说,她觉得姚太太该去医院看病。
“后来怎样了?”姚太太的手指抓紧藤条椅子的扶边。
竹筠道:“他被关在监狱里,报社记者猜测是棉花大王冯先生最近哄抬市价,因不当竞争引来仇家报复。”
姚太太松了口气,或许这个刺客与她是无关的,她问:“那个刺客有照片麽?”
竹筠翻开报纸:“有的!一副凶神恶煞相,最醒目的是脸上有一道疤痕,从额头斜划到耳根,吓死人了!”
她“咦”了一声:“底下还有字呢!警察署最新通报,经过三日夜的严刑审问,刺客终于招认,他是受雇于某位高官的太太.......”
还没有念完,就听“咕咚”巨响,紧随就是刘妈急促的叫声:“太太,太太你怎麽了?”
竹筠看见姚太太连人带椅摔倒在地上。
第86章
窗户紧腾腾关着,两片雪青厚绸帘子随意拢在一起,上面用金银丝线绣出“卍”字图案,一个紧连一个,十分规正。
这里是华懋饭店的一间客房,没有开灯,四围昏朦黯淡,梳妆台上嵌了一块蛋形的古董镜子,帘缝漏进一些微光直往镜面扑,碎乱,翻滚,炽烫,把男人绷紧脊背上的浓汗映得闪亮。
他喉咙里发出粗嘎的颤音,像要说甚麽,却并没有,人类和动物没有不同,交媾时总会无意识发出吼声,只是一种原始本能,兴奋到顶的喃喃自语。
“啪!”他扯亮了壁灯,幽幽黄光从杏子红纱罩里透出来,倚着床背,取过烟盒和打火机,点燃一支叼在唇边,再把烟盒和打火机丢给女人。
女人坐直半身,并不避讳的露出雪白的胸脯,她低头点火,烫鬈的长波浪从肩膀滑下,火光一亮,她指尖挟着烟长吸一口,转头看向男人,男人戴上金丝眼镜,又恢复平日里斯文的模样,无人能想像他方才力气大的象只野兽。
“范秘书,我差点就死在那刺客的枪下。”她似乎现在提起还心有余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