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警官所言无差,确有专人来搭台装饰,建册发帖,寻裁缝赶制丧服、选乐队吹奏礼乐、厨师烹饪宴席......诸事百样,事无俱细,打理的有条不紊,竟无英珍甚麽事儿。

这日四更天,窗外还鸦黑一片,管事已来问候,英珍起身,鸣凤端来热水伺候她梳洗,用罢饭,再穿上丧服出房,走在园中已隐隐听见奏乐声,天边白月未落,红阳未起,长空泛青,倒觉有一股子肃杀之气。英珍暗忖这宅子大老爷想卖也未必容易,接连死了两人,总是晦气的。

她来到大厅,早已灯火通明,布置体面。美娟和三位姨太太也在,因吊客还未至,围坐桌前喝茶吃点心,见得她来,腾出位子让座。

红黄帐幔后停放了一具气派的棺材,用的是最珍贵的金丝楠木,金色的条纹盘曲之上,如一条条细长的小蛇在缓缓蠕动,英珍莫名看着作呕,蹙眉端茶喝了几口,美娟和姨太太各自想着心事,没有人在意她的异样。

窗户纸开始发白,天亮了。

各房老爷太太们穿着丧服最先来,见有外人及记者等在门边,为展兄弟叔嫂和睦,也都着实伤心痛哭过一场。

陆陆续续来了不少吊客,政商各界都有,管事会给英珍介绍他们是何许人及官位来处,而他们饱含关怀之意把她安慰。英珍眼底噙泪,面庞湿润,只觉得讽刺,聂云藩九泉之下大可含笑闭眼,这些他生前想巴结却穷极无路的大人物,此时都在他的灵堂前鞠躬拜祭,倒也算无限的风光。

临近晌午,姚部长和范秘书来了。英珍面无表情,猜不透他此举是何用意!他在堂前亲手烧了盆纸钱,再不疾不徐地走到她面前。

美娟和姨太太在啜泣,英珍心底乱的很,垂颈不看他,只把湿透的手帕往颊腮擦拭,染得泪光融滑,姚谦低沉问:“聂太太丧夫,看上去很伤心啊!”

范秘书陪在旁边,目光烁了烁。

这是甚麽混帐话!不伤心难道还高兴麽?纵使她的伤心确实浅薄见底.......英珍不便发怒,抿唇说:“一日夫妻百日恩,何况我们做了二十年的夫妻!伤心自然难免!”

姚谦淡道:“聂太太既然伉俪情深,还请节哀顺便罢!”记者咔擦咔擦揿着快门,大老爷和另几位老爷过来请他去内堂说话,英珍以为他会拒绝,他却转身和他们去了,不由怔住,不知他葫芦里到底卖的甚麽药。

“聂太太,节哀顺便!”范秘书似笑非笑,稍顷还是道:“姚部长情绪不佳,你还请担待。”

英珍欲要问怎会,转念一想干卿底事,恰一个记者插进来问:“聂太太以前就认识姚部长麽?”她冷漠地摇头:“不认识。”

管事过来招呼众人去前堂吃宴,很快走的七七八八,英珍让美娟和姨太太们先去,鸣凤守在灵堂,她先回房洗把脸。

沿廊走过院子,春天到底来了,柳枝树桠抽出新条,桃梨迎春鼓出花苞,三两只大乌燕斜飞回来筑巢,这里失去打理很久,一潭水面飘满绿阴阴的浮萍,看着令人觉得凄凉。一路都没有遇到佣仆,本来就没几个,又都在前面帮忙,四围静悄悄的,她觉得身后有人,回头却见一只花狸大猫跑开了,是老太太养在房里的那只,如今没人再管它。

她快至宿房时,竟然望见了姚谦,他今天没有穿洋服,而是一身厚稠长袍马褂,是为应聂家旧式大族的礼范,这般看去倒少了许多不怒而威之势,显得愈发温和儒雅。他也不说话,只是迎面朝她走近,淡笑地看她。英珍不想理他,推开房门进去要关时,他的手掌趁势撑住门框,她转身走开,他跨进来阖上门。

英珍还是不理他,自顾去面盆里洗把脸,再坐到妆台前拿起梳子慢慢梳着鬈发,姚谦站在她身后,俗说女要俏,一身孝,果然诚不为过。她穿着素缟,耳畔别朵小白花,颊腮潮润,眉眼氤氲,令他神魂颠倒。

他按住她的肩膀,俯身低首才要触及她的耳垂,她却把脸一偏,嘴唇相碰便很难再分开,他温热的大手掐住她白晳的颈子,再顺着往下滑,抚摸间指骨间沾满柔腻,襟前只有一个盘纽,松松的轻弹就开了,里面还有衣裳,他显得熟门熟路......但他们确实也只亲吻而已,这样的日子并不适合男欢女爱。

英珍喘着气把解开的盘纽扣好,再拾起掉在妆台面上的右耳坠,歪头仔细地戴着,看着镜子里的姚谦,忽然问:“范秘书说你情绪不佳,谁惹你了?”

姚谦背对窗户站着,面庞隐在暗影里:“你说呢?”英珍便懒地问了,却听他接着道:“阿珍,我若死了,你会为我一身素缟,守着灵堂,心痛泪流麽?”

英珍手微顿,笑了笑:“你别开玩笑!就算是这样,也轮不到我为你哭灵!”姚谦沉默片刻,没再理她,转身离去。

英珍听到脚步声渐去渐远,她脸上的笑容也慢慢消失了。

姚太太每天要睡午觉,这日躺在床上还没完全醒困,刘妈禀报:“赵太太来了。”她才吩咐:“让她晚些再......”话音未落,赵太太已经径自走了进来,拿着一份报纸嚷嚷道:“聂太太的丈夫死了。”姚太太讨厌她的擅自入房,却更惊异这个消息,急忙问:“到底是怎麽回事?”接过她手上的报纸,捻亮灯细读一遍,叹了口气道:“聂太太也是可怜人,丈夫平日里吃喝嫖赌,才刚得了一份正经差事,却无福消受,还搭上一条性命。”

赵太太笑着说:“到底在一起打过几次牌,看她这样的情形,心里也挺难受的,不如趁她做丧事,我们去瞧瞧,安慰两句也是好的。”

姚太太想了想:“你给李太太、薛太太和马太太打只电话,问她们去不去,要去就一起去!”

赵太太起身往外走,快至门边时,姚太太的声音从背后传来:“下次要进我房时,需得通传允可后方能进来,赵太太,可不能再擅闯了!”

第84章

英珍把姚太太她们四人迎进后堂,歉笑道:“这里不比往常,你们将就坐坐。”命鸣凤去问大老爷讨茶叶,他要招待那些来吊唁的官客,出手不会差的。

李太太先安慰她:“人死不能复生,你也勿要胡思乱想,保重身体要紧,我看你小脸都尖瘦了。这些日子很难熬罢!”

英珍叹息一声:“从前他在眼面前晃时常觉得烦恼,寻了差事虽远任但总算有了盼头,谁又知天有不测风云,一个大活人说没就没了,心里空荡荡如被剜掉一块,想着就不由地难过。”她用帕子拭泪,眼角飞起浅红。

赵太太却笑道:“聂太太你在我们面前就别演这夫妻情深的戏码了。”

英珍不解地看向她,薛太太问:“你此话怎讲呢?别卖关子!”

“我听闻聂先生前往东三省赴任时,并非独自远行,还带着一个堂子里的妓女,叫甚麽张玉卿的。若是我呀,他死了心里指不定有多痛快。”

英珍摇摇头:“他三妻四妾逛堂子我也惯了,若因这个还不至死!”

姚太太忽然插话进来,话锋直指赵太太:“赵先生那样宠妾灭妻的,才叫死不足惜!”

众人微怔,这还是姚太太头趟在她们面前给赵太太难堪,明明听闻快成亲家了。

鸣凤把沏好的茶碗端来,都借故垂颈吃茶,赵太太亦是,心底却暗潮汹涌,她突然发现自己不了解姚太太了,前一阵两人商议儿女婚事时好的亲密无间,这些日不知怎地,原约好去时装公司替竹筠看婚纱的,她推三阻四一拖再拖,难不成......她又后悔结这门亲?大概是了,姚太太这人不聪明,把甚麽都露在脸上,她因为觉得稳打稳算而放松警惕,现再细思,种种话里诸般的显露不客气,都是分崩瓦解的先兆!

到底是因为甚麽事令姚太太态度大变?赵太太这会儿也是百思不得其解。

李太太又道:“聂先生逝了,那几个姨太太恐怕是守不住的,毕竟以前也不是好出身。”

英珍道:“这也随她们意愿!现在到底不比旧时候,政府要求我们解放思想,摆脱封建束缚,若真能寻到好归宿,我便把聂先生的恤赏金也均分她们,算是好合好散罢!”薛太太赞道:“你也太心善了!想当初她们怎样对你的,你拖也拖死她们才对。”

李太太笑着低问:“你呢?今后有何打算?年纪还轻着,姿色犹存,可想过再寻个依靠?”

薛太太呶呶噘起的嘴唇:“喛,喛!那边尸骨未寒呢,你就在打未亡人的主意,居心何在?”

李太太这才道:“警察署那个李警官,是我表叔家的,去年故了太太,留下两个孩子,他要找个黄花闺女都不是难事,偏就心气高,左右不合眼缘,初见聂太太后,竟是一见钟情,三番两次催我来撮合,我是个急性子,想着早也是说,晚也是说,都是过来人,有甚麽害羞的,不妨现在说了算数!”又盯着英珍追问:“你知道我说的那个人,你见过的,你说他怎麽样?”

英珍有些啼笑皆非,她知道李警官、随大老爷来宣聂云藩噩耗的那位,当时没在意,现在连外貌都是模糊的。

她喝口茶,斟酌道:“承你的好意!不过我已断绝再嫁的心思。打算给美娟找一门好婚事,有了夫家的依靠后,我就回苏州老家去住,那里还有些祖产,打理打理也能活的。”她语气真诚地说:“麻烦李太太你帮我给美娟多留心了!”

李太太碰着软钉子,还未开言,赵太太问:“你舍得一个人离开上海?”

英珍抬手把鬓边的白花插紧,差点要落下来,她淡道:“有甚麽舍不得?”

赵太太狡黠地说:“上海你是舍得离开,人怕是你舍不得离开!”

英珍道:“听不懂你是甚麽意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