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嘴里像含黄莲般的苦,你还让我吃天麻鸡,要让我苦上加苦,就衬你的心意!这些媳妇里就属侬最坏,婊子,娼妇......"老太太骂得邪气难听,一口气跟不上,呼哧呼哧又生痰。英珍默不吭声儿,忽听门吱扭响动,鸣凤找来了护士,护士面无表情的取下空瓶,换上新瓶,让输完叫伊。
英珍从手提袋里掏出把钱给鸣凤,吩咐她去附近的饭店买燕窝粥,鸣凤应声去了。
老太太先还骂,骂累了,声音渐小,终是消停下来,因睡熟的缘故。
英珍俯身把痰盂放床下,稍顿,伸长胳臂把那东西拿出,刹时怔住,是新的药水瓶,她仔细比对,确定是老太太用的,又疑惑怎会丢弃在床底下,想了片刻,起身走到桌前,把那换下的空瓶拿起细看,突然脸色大变......她想起大爷方才的神情,近日里有听说他的境况很糟,因嗜赌欠下了巨资赌债、遭人追杀的传闻......若老太太死了,他就可以明正言顺的分家产。
英珍盯着手中的瓶子,只觉沉甸甸握不住,她似乎听见背后传来老太太的呻吟声,立刻去找护士或医生,兴许还有得救......
姚太太由护士引领去各科室检查,范秘书则和竹筠坐在椅上,静了会儿,竹筠先鼓起勇气,开口道:“范先生不用陪我等在这里,我晓得你很忙的!”
范秘书诧异地看向她,笑了笑:“没关系。”
竹筠面庞发热,胸口似有小鹿乱撞,一缕阳光透过玻璃照射在她膝上交叠的双手,指甲染成了暖白色,她后悔没涂红指甲油,那样会显得娇媚些。
范秘书没有再说话,直到姚太太远远走过来,方才起身朝竹筠微笑:“我先走一步!”。
竹筠还未反应过来,待慌张的“哦”一声,他已经走了,恰见姚太太手里用棉花摁着针眼,脸色很苍白,脚步显得虚浮,连忙上前搀扶她坐下,还要等一个小时去见医生。
姚太太说口渴,竹筠带了自己的杯子来,先时生病也到过医院问诊,晓得这里快不起来,把杯子洗了一遍,去热水房倒了白开,端来递给她。
姚太太又道:“听说旁边有一家小绍兴面食店,蒸的梅干菜肉馒头很出名,你去买两只来,肚皮饿的咕咕叫。”
竹筠答应着,挎起手提袋离开,姚太太看着她的背影,忽然心肠软了软,若不是嫌恶其姆妈,她在这些小姐中、性子算最温顺听话的。
竹筠空出来的椅子很快被一个抱着孩子的女人坐了,孩子在哇哇大哭,两只黄色虎头鞋差点踢蹬到姚太太的胳臂,女人也没有道歉的意思,姚太太站起身想换把椅子,才发现病人邪气多,满满当当,又后悔想回去时,一个八九岁大的孩子如梭子鱼般溜溜地奔坐上面,得意的挥手,大声喊着:“姆妈,到这里来!”
姚太太只得讪讪站到窗边,右手方向是楼梯,她不经意望了望,忽然看见英珍带个丫头从上面拾阶而下,英珍也看见了她。
范秘书先去打电话,再找到张医生,开门见山就问姚太太的病情,那张医生也不隐瞒,很详细的说给他听...... 一番话下来,范秘书皱起眉宇,凝神半晌才道:“中毒之事你先不要声张,姚太太问你只说正常就好,以免打草惊蛇,等我和姚先生商量过再定。”
他和张医生又聊了些旁的才告辞,复又回到住院部三楼,推开病房,床铺已经空了,换上新的床单被褥枕面,刷得整整齐齐无一丝褶皱,地面也洒扫的很干净,床旁有个小几,摆着白玻璃花瓶,他前两日带来的红玫瑰插在里面,因为还鲜着,护工没舍得丢掉,他久久看着那束花,闻到若隐若现的淡香,这是姊姊最欢喜的花和味道,此后余生他再也不会买了......掏出手帕擦擦眼睛,再去把花拔出来,撕扯下所有花瓣捧在掌中,走到窗前朝外抛洒,纷纷扬扬往下落,天空灰灰的,苍凉的颜色。
第75章
英珍往院门外走,佯装没瞧见她,姚太太心底有一丝不痛快,忽有人从她身畔经过,被撞了下肩膀,她手指一松,摁住针眼的棉球掉落地,白里一星红。
“哪能啦!走路......”不长眼睛,姚太太骂一半,那男人抬起头看她,嗓音低哑:“对不起!”他身型不高,带着鸭舌帽,蓝黑色大衣半披,赤裸出另一只胳臂,显然受了伤,绑着厚厚的绷带,最令人生畏的,是一道骇人的疤痕从他左额划至右耳处,下手很重,刀割之深,仿若两张半脸拼接起来,再缝缝补补成一张。
姚太太认识他,即使十八年过去,多少都变了样,她还是一眼就认出了他:“你还活着?!”
他是个杀手,三哥叫他阿贵,交待任务时,她也在跟前,那晚她疯了,浑身透出的凶残戾气并不比他逊色。
阿贵能够过目不忘,凭这个本事他逃过数次死劫,显然他也没有忘记她:“姚太太!”也仅这三个字,就要擦身而过。
姚太太拦住他,压低声问:“你现在还做麽?”
她找过三哥商量冯莎丽的事,三哥甚惊骇的一口拒绝:“姚谦谁敢再惹?我们如今这样落魄不就拜他所赐,你勿要轻举妄动,再把我们连累了。”
姚太太听得心冷,哭道:“他如今和冯莎丽打得火热,阵仗不输十八年前......公然在海格路的公馆里幽会,我把冯莎丽遗落的物件摆给他看,他竟然.....提出要跟我离婚!我苦了半辈子,他为那个女人,要把我抛弃!三哥,三哥,你十八年前能帮我,这趟子也可以,我不能让那冯莎丽得逞!”
她三哥道:“我早后悔那时太冲动了。当初姚谦坚决要离婚,你寻死觅活的,我是看在你年轻、孩子尚小的份上,再讲阿爹还任在官位、有说话的底气,他爹娘也不让你走,我才帮了一把!但今非昔比,此时非彼时,姚谦已身居高位,手掌大权,他做过的阴毒事、我多少耳闻了些,实在惹不起!”又道:“阿妹也该改改脾气,他那样的身份怎缺得了女人,你麽看破不说破,给彼此都留颜面,且还有苏念这个儿子,他顾忌这些也不会为难你。”
姚太太磨了许久,见三哥一直不为所动,方才死了求助他的这条心。
但偶遇阿贵,则仿佛是神明冥冥中的指引,她的心又活泛起来。
“做!不过价钿一般给不起!”那阿贵缓缓勾起嘴角,面容扭曲的狰狞可怖,那抱着孩子的女人听到护士叫号,连忙站起,从他们身侧走过,孩子小脸搭在女人的肩上,盯着阿贵稍顷,突然哇哇哭了。
英珍走出医院,让鸣凤先回去,她要往永昌钱庄一趟,恰巧一辆电车叮玲玲开进站,鸣凤跑着追上去,里面挤得满满当当,像一盒沙丁鱼罐头。
她待电车再看不见了,环顾四周,有个弄堂口摆着一人高的垃圾筒,旁边饭店也会把泔水往里倒,愈走近恶臭愈浓烈,她抑忍想呕的冲动,摒住呼吸,从手提袋里掏出药水瓶,用力抛进去,听到了“扑通”的跌碎声,她转身迅速离开,走到大马路上,这里也算闹市区,又是周末,人潮比往时都多,却莫名的令她有种安定感,旁边一家剃头店窗玻璃上贴着电影明星画报,师傅大抵是周璇和阮玲玉的影迷,特意贴着四方大幅,诸如徐来、陈燕燕这些则是扑克牌大小,随意点缀着,留声机里在唱:那南风吹来清凉...... 那夜莺啼声凄凉.....她停驻脚步,站在路边细听,不知怎地,纵然没有南风吹,没有夜莺啼,凄凉仍就随性而至了。
一辆斯蒂庞克停在她面前,司机下来替她打开车门,姚谦坐在里面,看着她。
英珍抿起嘴唇,上了车,姚谦交待司机去蒲石路公馆。
前面路口是红灯,汽车驶的缓慢,英珍闻到一股子烟味,蹙眉摇下车窗,一阵风灌进来,吹得她发梢晃动,姚谦伸长胳臂把她揽进怀里:“不怕冷?”
她道:“烟味太重,熏得我有些头晕!”
他面容露出微笑:“你的意思,是希望我戒烟麽?”
她摇摇头:“你想多了!”
他觉得她的冷漠挺有意思,手指挟捏她的下巴尖儿扳向自己,笑道:“我没想多,就是想你!”俯首亲吻住她的嘴唇。
英珍象征性地挣扎两下,他吮的太用力,不一会儿,就把她的力气吮没了。
赵太太因听闻竹筠陪姚太太来大华医院看病,她总有些心神不宁,思前想后,索性雇了一辆黄包车也赶了来。
那黄包车夫嫌她给的车钿少,把她拉到医院的后门,要往前门去就得再加车钿,赵太太一径同他吵,他把手往袖里一笼,也很坚持。
赵太太气呼呼地往医院前门走,剃头店玻璃上贴的花花绿绿,听得留声机在唱:我爱这夜色茫茫......也爱这夜莺歌唱......舞厅里很时兴的歌曲,她走路的步子也莫名的轻快起来,一辆斯蒂庞克迎面而来,驶得缓慢,为避红灯的缘故,因为姚家也有这样的车,她坐过,邪气舒适,就忍不住多看两眼,透过开半扇的车窗,里厢一对男女亲密拥抱着,男人面容清晰地朝着她,赵太太不由呆了呆,有些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竟然是姚谦,而那女人背对着她,只看见黑漆漆的鬈发,但绝不是姚太太。
车子开过去了,她忽然明白过来,抬手招了辆汽车,拉开车门钻进去,急匆匆道:“跟上前面那辆斯蒂庞克!”
范秘书走出医院,和从外面过来的竹筠正巧打个照面,两人都笑了笑,范秘书问:“怎你一个人?姚太太呢?”
竹筠回道:“姚伯母饿了,想吃小绍兴的梅干菜肉包子,我去买了些。”她把手里的油纸摊开,有四只热腾腾包子,褐黄的肉汁洇透雪白的面皮,看着就很有食欲。
她力邀道:“范先生,你也拿一个尝尝罢!”范秘书欲待拒绝,她已经捧到他的面前,很诚恳的样子。
他看见她发上沾了一小瓣玫瑰花片,脂红一点缀在乌色中,甚是美丽......抬手替她捻掉,再接过包子咬了一口。
味道确实不错的。
第76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