姚太太也非传统礼教熏陶下的大小姐,表面看似温顺和平,心底却千沟成壑,更况姚府论家世背景、门庭丰厚,哪里比得过她娘家呢。
她隐忍半月余,才与姚父姚母讲明原委、悲哭一场,当晚姚母送来掺药的莲子羹给姚谦吃了,他清醒后怒不可遏,却终是做成了夫妻。
姚谦并不爱她,她也心如明镜,却佯装不知,愈发对他嘘寒问暖,百倍体贴,妄图日久生情,且她很快就怀孕了。
生产时的九死一生,令姚谦无奈的接受已有妻儿的现实。
她曾无数次想过,如果他没有回苏州老宅祭祖,没有遇见那狐狸精,没有接下来发生的一连串事儿,他们的感情应是稳定的,至少姚谦不会恨她入骨。
竹筠挂号去了。
姚太太走到窗前,从手提袋里摸出香烟和打火机,点燃噙在嘴边,她觉得自己大概要死了,只有将死之人,才会不断想起从前种种。
竹筠从窗口挤出来,看见她站在窗边吸烟,窗玻璃缺了一块,冷风呼呼往内灌涌,吹得她貂皮大衣上的细毛倒竖,却像没感受到似的。
正要走向前,又有些踌躇,姚伯母或许并不愿被人瞧见吸烟的样子,至少她从前没见过,也没听姆妈提起过,足以说明她掩藏的有多隐密。
一个穿长白褂子的医生走过,抽抽鼻子,皱起眉扫视周围,他有双凌厉的眼睛,忽然抬手指着姚太太,喝斥道:“你,你在干甚麽?”
候诊室里坐满耐心尽失却又不得不耐性等着的一群病人,皆精神一振齐朝姚太太望去,姚太太仍恍惚心神未曾理会。
那医生显然在这家医院里是有些地位的,顿时阴沉下脸,大步走到姚太太面前,高声道:“你在干甚麽?这里是能抽烟的地方麽?”
直接伸手从她指尖拔出烟头,用力朝窗外扔出去。
姚太太大吃一惊,这才注意到气氛诡异,面色不善的医生,瞧热闹的病人,躲藏的竹筠,还看见一个报社记者举起相机对准她。
“谁让你拍的?谁允许你拍?”她满脸通红,疾步奔过去,不管不顾地开始抢夺相机,众人“吁”地拉长调门发出嘘声。
“喛,这位太太,不好野蛮......”记者护着相机左躲右闪,嘻嘻咧嘴笑着寻她开心。
这愈发震怒了她,就要抬脚狠踢他的腿骨时,听到身后有个熟悉的嗓音:“姚太太?姚太太!”
她顿住回头看,竟是范秘书,怔了怔,语气很快地说:“这个记者偷拍我!”
范秘书让她稍安毋燥,看向那记者却相识,那记者也认出他,说道:“我要冤枉死了,何曾拍过她!”
范秘书把那记者拉到一旁耳语,再朝姚太太点头:“确实不曾开拍!”
记者走了,医生走了,护士从问诊室里走出来,叫着下一个轮到病人的名字,注意力被打散,便再也凝不起来。
竹筠佯装刚挂完号的样子。
范秘书问:“姚太太到医院看病,哪需挂号排队,提前与姚先生、或打电话把我说一下就好。”
“我倒没觉哪里不舒服,是李太太她们非鼓动我来检查.....”姚太太才说一半,见范秘书根本未听,接过竹筠手里的挂号单看了下,前面有三十个病人再等,便笑了笑:“张莱医生和我是朋友,我带你们去找他!”
转身率先走在前,姚太太一语不发,竹筠则偷看着他的背影,以前见过几次,总随在姚先生身侧,原来也是个有魅力的男子。
聂老太太住在大华医院里,探望的人多她要骂,吵着清静,不探望也要骂,不孝子孙,各房商量下来,只有轮流最太平。今日轮到五房,英珍记得上趟老太太说头痛,便让厨房炖了一砂锅的天麻鸡,由鸣凤放进食盒拎着,随她一起往医院去。
走在园子里恰遇见掮客韦先生,顿步笑着招呼:“韦先生来了?老太太不在屋里呢!”
韦先生见是她,连忙拱拱手,含笑道:“哦,是五太太!啥麽子戛香!天麻鸡,是天麻鸡的味道。”
鸣凤笑着点头:“韦先生鼻子老灵光!”
英珍一径地问:“老太太住在大华医院,你今朝为谁而来?”
韦先生回答:“是三奶奶叫我来,讲她有一柄玉如意,喊我来估估价。”
英珍暗忖如今各房也在悄悄卖东西,显见日子都过得不大好了,轻笑一声:“三奶奶手上皆是珍奇物件,她比我们有钱,你这趟不算白跑。”
韦先生摇头叹气:“收金银珠宝虽赚点铜钿,也只够塞牙缝的。我以在看老顾客面子还上门收,陌生客八抬大轿抬也不去。”
“你不收金银珠宝,收甚麽?”
“还收,收个娘冬菜!我以在帮买股票,卖房子,囤医药,这些才是大买卖。”
英珍心底微动,笑着问:“你还帮卖房子?”
“是额!上个礼拜,我卖掉杜美路一套公馆。”他伸出五个手指:“价钿辣手!”
“那......那蒲石路的公馆能卖啥价钿?”
“蒲石路,蒲石路的公馆是天价!”韦先生擅观山水,眼珠子一滚,笑着道:“五太太有房子要卖尽管来寻我,我们老主客老交情,我只杀生不杀熟,一定帮你卖个好价钿!”
第74章
英珍一路都在思忖韦先生的话,她晓得蒲石路的公馆值钱,却没想到竟这样的大价钿。她从未如此时的清醒,姚谦和十八年前的他已是云泥之别,曾经的那个他死在她的心底,好歹还有个坟冢,而现在的这个,像飘浮的云,云卷云舒,她握了满掌,心却是空的。
如今唯有金钱才令她感觉最踏实。
黄包车停在大华医院门口,她买了些朱红的橘子拎着,寻到老太太的病房,恰聂家大爷从里面急匆匆走出来,不及避让,两人差点撞个满怀。
她叫了声大爷,他似乎颇不耐烦,鼻孔吭哧两下算做回礼,脚步不停地扬长而去。
英珍悄自纳罕,提起这位大爷,亦是出名的纨绔子弟,因她婚前失贞的事儿,便当她浮花浪蕊好勾引,但凡遇见,恨不能眼乌子黏在她身上,为此她没少被聂云藩打、遭老太太大奶奶她们骂,这样腐朽落魄的旧式家庭,男人的恶皆是女人开出的花。
她不愿在多想,推门走进房里,一片暗沉的暖意扑面,紧阖的窗帘有一条亮缝,拉开灯,床和被子是雪白的,老太太银色的一团发丝散乱在雪白的枕面,她简直和床融为了一体,又像巨型的蚕茧,看着有些可怖。
鸣凤把食盒端放桌面,小声问英珍:“要盛出一碗凉着麽?”
英珍让等等,走到床沿,叫了声姆妈,又问:“我炖了天麻鸡来,给您盛一碗麽?”老太太摇摇头颅,一只胳臂动了动,她才看见靠墙放着根铝质撑架,倒挂着药水瓶,原来是在输液,瓶里大差不多了。她叫鸣凤去找护士,自己在旁守着,一面边量老太太,心底有些吃惊,怎数日未见,面庞就消瘦的仅剩了一层皮,老太太喉咙呼呼地嘶响,自由的一只手朝床下指指,是要痰盂,英珍弯腰从床底抽出来,虽然黑魆魆,还是看见有个甚麽东西贴床腿放着。
她把痰盂捧到老太太嘴前伺候她吐出一口浓痰,老太太轻松了些,皱起眉问:“怎麽是你!其它媳妇呢?”
英珍道:“她们有旁的事体,我炖了大半日的天麻鸡,给姆妈补身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