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般不说是自己太太的,多数就是姨太太,英珍看了看姚谦,他没有要释清的意思,便抿着嘴唇,起身和那姨太太握下手,手指有茧子,看她的脸儿,像上锅煮熟刚捞起的一枚咸鸭蛋,额头下巴尖圆,淡淡的青,透出橙黄的浅晕。薄皮长眼梢,樱桃小口,笑起来颇妩媚的样子,旗袍外穿着天青色花呢大衣,纵是这样,英珍还是猜测出她大抵是类似鸣凤这样服侍太太的丫头,有一朝被老爷看中,收到身边做了姨太太。显见是得宠的,不然也不会坐火车也带着。

陈良裕显见还想多聊会儿,服务员已经来上菜,姚谦也没留他之意,只得走开,坐到右侧那桌去了。

英珍端起杯子,蹙起眉,觉得辣嗓,姚谦看她表情有异,接过来尝一口,笑道:“这服务生粗心,是我的酒。”把自己面前的苏打水给她。

英珍小口嚼着牛扒,斜眼瞟到那军官悄悄在打量她,想了想道:“他若是见过你的太太,就晓得我不是!”

姚谦语气很淡:“那又怎样!我都不怕,你怕甚麽!”

英珍听的喉咙一噎,低垂着颈子道:“你自然是不怕的,我却不一样!”

“我以为你已经想通了。”姚谦的话耐人寻味,英珍不很明白:“你说甚麽?”

他偏不说了,切了块香煎鹅肝给她:“此趟火车就属这鹅肝还差强人意,你尝尝看!”

“既然晓得不好吃,还点噶许多作啥!”英珍心知这一桌不便宜,更况又是在火车上,她嘟囔:“有钱烧手麽?”

姚谦听得好笑,却也没有辩驳。

第58章

到了苏州,一等车有优待,可以先出站,天在下雨,降温了,空气阴丝呱嗒(1)的直往人骨头里钻,莫道江南,其实风也张狂,英珍竖起大衣领子捂住耳朵,姚谦把戴的帽子扣到她头上。

英珍暗忖这是做甚麽,欲要拒绝,却见出站口停着一辆黑色汽车,三个穿着挺刮的男人站在那里等候,见到他们立刻迎过来,其中一人应是司机,殷勤地接过他手中行李,提去放进后备箱,另两人和姚谦热情的握手拍肩,不时大笑,似乎很熟络。

英珍乖觉地没有凑前,站在十步远处,顶上挂着一盏雕花汽油灯,墙面是破旧的灰白色,因潮湿泛起大片霉斑,查票的身穿制服,矮矮壮壮,左右一站堵在出口,如两尊门神,肃穆地等待即将潮涌而来的旅人。她有些恍惚这里变了样,恰一帮子不晓从哪里窜出的商贩,提篮的提篮,推车的推车,把出口堵的水泄不通后,尘封的记忆瞬间鲜活起来。

姚谦在朝她招手,英珍走过去,瞧到那两人探着头很注意地看她,抿抿唇把帽沿拉低,本就是小而尖的瓜子脸,一下子很难窥到真颜。

她听到他们用洋文在低声谈笑,直觉是在议论她。姚谦想拉她的手,被不落痕迹的躲避开,便作罢,只微笑着问:“你怎样地打算?还是先回旅店休息?天已经黑了!”

英珍摇头:" 你陪我去哥嫂那里走一趟。"伸头缩头都是一刀,她不愿心总吊着难受。

姚谦略带沉思地紧盯她稍顷,说声好,和那两人嘀咕几句,他们便告辞,其中个略带戏谑地喊一声:“那嫂子......我们先走一步!”

姚谦笑骂:“滚!”再朝她道:“他俩你其实以前也见过......”

"没有印像了!"英珍嗓音很冷淡,越过他走向汽车,司机替她拉开后车门,她告诉他地址,俯身上了车,姚谦没有过来与她同坐,而是坐在了副驾驶位。

汽车全速驶过红绿灯才渐慢下来,马路两边都设有路灯,铁铸的如腕粗灯柱,贴着一张写字画像的纸,罩子呈倒喇叭状,里面的灯泡很明亮,光芒不昏黄,雪白的耀眼,全打在那张纸上,英珍还没看清就一晃过去了,但路灯不止一盏,而是一盏接一盏,都不厌其烦地贴着那张纸,原来是一则寻狗启示,专门用油墨印刷的,有狗的照片,字句恳切感人,还写有找到必重酬,是令人心动的价码,英珍认为凭这份真诚之意,那只狗没几日定会找到送回,但不久她又动摇了这份信念,实在因为两边一道道巷子太多了,墙墉高立且狭窄,黑黢黢延伸的看不到尽头。

汽车到了凤桥镇,也都是曲曲拐拐的窄巷,姚谦让司机停在路边,拿起一把竹节布伞和英珍下了车,环顾四围只觉荒凉,或许下雨的缘故,人们都待在家里,唯有数着门牌往前走,到十七弄就止了,他们却要找十八弄,且也没遇见一个镇民可问。幸得不远处有一爿店,柜台上堆叠八珍糕,白印糕,还有酱豆干,墙上挂着一袋袋干菜、花菇及笋干。浅薄的小玻璃橱窗里摆有烟酒、石砚湖笔,甚还有太湖珍珠项链,这样小本经营的杂货店,进的都是赝品,珍珠还没卖出,却掉皮了。

看店的是个年老的男人,很瘦,一张干瘪的脸,正在泡脚,英珍先道:“请问,那(2)晓得十八弄在哪里麽?”

男人斜她一眼,呶呶嘴并不答,英珍以为他没听清,又说一遍,还是不做理会的神态。

姚谦插话进来:“给我一包三炮台(香烟)。”

男人这才道:“三炮台没呵,大重九有。”

“来一包。”姚谦掏钱给他,接过烟再问:“十八弄怎麽走?”

“十七弄走到底,就是十八弄!”

那男人说的无错,英珍寻到十八弄三号,两扇黑漆门紧阖,还贴着半新不旧的春联,她抬手使劲叩门环,咣当咣当,一声比一声重,在寂静的雨夜里,响的令人心惊肉跳。

过有片刻,传来女人的嗓音:“是啥人呢?”

“是我,英珍!快开门!”她还在生那店里男人的气,语气颇不耐烦。

里面的女人静了静,忽然大声嚷嚷:“英珍,姑奶奶来了!”

抽闩打开门,正是她嫂子,手里提着油灯,表情慌乱地笑问:“怎来了也不先打个电话?我好到车站接你去,此地不易找,这位是......”见来者不止英珍,还有一位高大清梧的男人,正收起伞甩了甩雨水,听到问,才淡道:“姚谦!”

“姚.....姚姚......姚先生啊!”她嫂子大惊,说话都结结巴巴的。

英珍环顾一圈,很小的院子,还搭了厨房和茅厕,并排三间大房,廊下站着她哥哥、桂巧和桂姗,都表现出怔忡的样子。

“愣着做啥?!还不让进屋里?”她嫂子又看向桂巧两个,厉声催促:“快去烧水炖茶!”

一众似乎这才如梦初醒,两个姑娘奔去厨房,她哥哥上前寒暄问好,再把他们迎进明间,她嫂子已早一步入房,稍做收拾,看去大体还算干净,见得他们进来,微笑着嗫嚅:“虽有些寒碜,却也是个窝!”

英珍抿唇不吭声儿,依着哥嫂礼让和姚谦坐上座,姚谦尊贵惯了,视为理所当然。

她哥哥煞有介事地说:“阿妹带姚先生来,应该早些知会我和你阿嫂,也好杀鸡宰鹅、备下琼浆美酒,尽我绵薄的地主之谊。”

英珍冷冷道:“要吃佳肴美酒,何需来此地呢!有话直说,开门见山最得当!”

“姚先生,你瞧瞧......” 她哥哥脸一沉,指着英珍道:“瞧她这娇矜撒野的脾气,从前甚麽样儿,如今年纪长上去了,竟还是甚麽样儿!你说,谁受得了她!”

姚谦淡笑不语,心底已然明白,一场与他和英珍相关的大戏,将要铿锵登场。

他打算静观其变!

备注:1,阴湿,2,你

第59章

赵太太一早往玉佛寺烧香许愿,吃过素斋,再听住持宣讲宝卷,回至姚家公馆已快黄昏日落时。

走进院子,刘妈和个挑担的伙计堵着路说话,那伙计白衣白裤,腰间系青蓝围裙,蹲下身揭开蒲草包,露出一方方黑漆镶金边的盒子。

她站到刘妈身边斜眼瞟着,笑问:“今朝是啥好日节?要从外头叫大菜来吃?”

刘妈颇神气地回答:“有贵客!”

“哪里来的贵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