美娟把聂云藩前路一拦,嘟着嘴说:“你还些铜钿给姆妈,让她的气消停些。”
聂云藩伸手笑嘻嘻地揪了把她的脸颊:“你姆妈是搞不好了!”又皱眉问:“和姚少爷进展的哪能?”见她表情颓丧已经明白,有些恨铁不成钢:“真是聪明面孔笨肚肠,有的我一半手段,你俩早成了!”
美娟低哼一声:“阿爹就嘴巴会得讲,但凡你有一官半职寻个正经事体做,比我使任何手段都灵光。如今姆妈放话再不管我,你要负责,要麽还她的钱,要麽你帮我......姚少爷说过了欢喜我,只要讲动他的双亲,就娶我!”
“伊是个滑头!你信不信!”聂云藩笑道:“铜钿还不出来,都抵债去了。不过我近腔要谈一笔大生意,等成后双倍还她,你勿要焦急,姚少爷的老子前时饭桌上打过交道,待我候着机会再同他套近乎,你晓得我在交际方面很有些手段的,你姆妈那边......虎毒不食子,她心软,你多讨饶几次就好了......我的赶紧走,有应酬,迟到不像样.....瞧阿春烧鸭买回来了。”他拨开美娟,紧走十数步,从阿春装烧鸭的纸盒里挑了只鸭腿,咬了口,再朝美娟道:“要趁热吃,凉掉就有股膻腥味,趁热!”
说完扬长而去了。
美娟用力跺了一下脚,阿爹的话当不得真,她接过阿春手里的烧鸭往房里走。
英珍从黄包车上下来,拎着皮箱往火车站走,她连鸣凤都没带,是好费了一番口舌的,道先去金山侄女那里,再和哥嫂乘最末班火车往苏州,如今火车票邪气值铜钿,她手头紧张,能省一个是一个。
老太太从眼皮子底看人,精刮瘦的指骨抚掸衣摆:“晓得手头紧张,还瞎走八走!”英珍默不吭声儿,知道老太太再等着抓她话柄子可以好生骂人,纵是这样,还是听了不少阴阳怪气的话,后是老太太自觉没趣了,命赵妈取来两筒龙井两盒外国饼干一包干鱼片,让她带给哥嫂聊表心意。
实属打发叫花子!英珍但凡想起就生气,她抿紧唇,横过马路,顿时一股子巨大的音浪声嗡嗡地扑面而来,到火车站了,挨挨捱捱皆是过客,再往里走近些,就看见一帮挑行李的脚夫,四处张望寻找生意,持电棍的红头阿三,在敲诈卖煮花生的阿婆,地上扔了一摊碎壳,乞丐也很多,男女老少都有,英珍没个留神,眼面前多了个五六岁的独臂女孩,头发散乱,满脸脏污,套着不知甚麽颜色的粗布袍子,伸出另一只同样脏污的细瘦胳臂,也不开口讨,只盯着她,眼睛里还有亮光。
英珍把车夫找的零钱给她,一下子不知从哪里钻出十来个一般大的孩子,四面八方包抄过来,把她围簇在当中,嘴里直嚷嚷:“太太行行好,给点铜钿罢!”
“可怜可怜,五天没吃饭,前胸贴后背!”
“太太赏点铜钿买衣穿,要冷死了快!”
英珍被缠地脱不开身,忽然察觉有人在悄悄拉扯她的皮箱,心底开始慌张起来,表面则佯装镇定:“滚开!小赤佬.....滚开!”
不远处红头阿三嚼着花生望来,却不动。
脚夫们蹲在石阶上,交头接耳地看热闹,一种仇富心理作祟,阔太太们出这样的洋相,心底很爽落。
过客行色匆匆,面容冷漠,无人肯多管闲事。
英珍使劲推开一个黏在她身上的孩子,朝那帮脚夫大声喊:“担行李,有担行李的麽?”
一个脚夫立刻站了起来,英珍才松口气,忽然听见身后有男人的严厉叱喝声:“滚开!”
显然他的“滚开”比她的“滚开”要更具威慑性,孩子们轰得如鸟兽散,她的肩膀被有力的胳臂拥住,皮箱也拎到他手里。
那个脚夫站住不前了。
英珍抬起头,是姚谦,他带了顶黑色的礼帽,半遮着脸,穿雪青色薄呢大衣,衬得身型愈发高大。
“怎被那些小鬼头缠上?”姚谦告诉她:“这里不是发善心的地方。”
英珍仍然心有余悸,不愿再想方才的惊险,只问:“你一个人?范秘书没有跟来?”
“他跟来做甚麽?”姚谦摇头笑道:“我不在,他有的忙了。”
英珍不死心地回头望:“你就没带个人来?万一......”万一有刺客尾随在后,她这条小命或许难保。
姚谦看透她的心思,唇边的笑容加深:“虽与你不能同年同月同日生,但若同年同月同日死,我是甘愿的!”
但她不甘愿!
英珍望见天边有一轮孤零零的圆月,湿润而苍白,检票口排起长队,屋檐挂着红纸灯笼,也有几盏小黄灯,互相交错辉映,一种温软又凄清的感觉,不和谐的融合着。
几个乞丐顺长队,擎着破碗伸到他们面前,一个一个不厌其烦地讨要,直到来回要了三遍后,他们还站在原地,姚谦去到前面问询,很快又回转来,低声说:“有个妇人卧轨自杀了,还要等会儿再检票!”英珍怔了怔才道:“怎麽这样想不开。”她是没有这样的勇气,纵是真要死,或上吊或跳河或吞金,总要保个全尸!
站在他们前面一个女人抱着闹觉的孩子拍抚着,听到他们在说,很知内情的样子,插话进来道:“是个有钱人家的太太,想不开就来寻死。她那样的有钱,吃穿不愁,为甚麽还寻死呢,我们穷人家没钱,反倒闹轰轰地活不够。”她是个没文化的妇女,心思单纯,显然很困惑,理不透想不彻,还是总结出了论断:“自己作死,就没得救了!”
英珍抿唇不言,生而为人活着,总有各自的苦恼,却不足以向他人启齿,有人过不去,选择一了百了,她麽,算苟且偷生的那个。
一个汉子提着藤壳热水瓶在兜售姜茶,姚谦从随身包里掏出茶杯,让其斟满,递给英珍:“天冷,喝了暖暖身子。”
第57章
英珍摇头拒绝 ,看见前面一阵骚动, 人们三三两两往同一个方向跑去,红头阿三也扭摆跟在后,稍顷已经聚集一大簇,背影黑糊糊的挨捱成一排栅栏:“来了,来了!”略带兴奋和神秘的交头接耳,给微寒的深秋增添了一些凛冽。
英珍眯觑眼也未看清甚麽,姚谦就更不感兴趣了,走到一旁公示栏下,摸出香烟和打火机来,脸庞没在阴影里,橘红的烟头在唇边忽明忽暗。
“来了来了!”栅栏有了缺口,几个人面无表情地抬着担架脚步匆匆,记者噼啪按着闪光灯,小孩子如鲶鱼般钻来窜去,以出现在担架沿边为荣,龇着牙露出得意的笑容,他们或许看多了生死别离,或许并不懂生死别离。
恰从英珍身边过,她看得非常清楚,尸体上覆盖着一层白布,洇着大片深浅的血渍,一只手搭拉下来,随着行走间不停晃荡,青白肥圆的胳臂,血水顺着指尖滴嗒滴嗒落在地面,无名指上的戒指不晓被谁趁乱抹去了,还得见一圈粗粗的戒印。也就看到这些,一恍眼便抬远。
姚谦把烟头丢在地上踩了踩,走到英珍跟前,经这一耽搁,检票的并不仔细查车票,瞟眼看个形状就驱撵着快走:“快点快点,火车要开了!”众客被催促的发慌,唯恐赶不上被关在外面,只晓得闷头冲过闸关,使出要去投胎的劲儿往站台涌,男人扛着沉重的箱笼和麻袋,妇女怀抱孩子,神情都显得狰狞,没有笑容,呼哧呼哧喘气,七八个当兵的挑着两扁担行李仗着年轻壮实横冲直撞,拖家带口的因避让被打散了,不停的叫唤名字,怨声骂声哭声乱成了一团,这时候火车开始刺耳地鸣笛,急不可待的要抛却一切远走高飞。
姚谦一手提行李箱,另一只手紧拉住英珍,他走的很快,英珍不得不小跑起来,她看见站台上有人不停地挥舞小红旗子,也有高举汽油灯的给他们照路,凉风呼啸的从耳畔掠过,她在人群中跟着他左躲右闪,心情莫名变得开阔,又兴奋又新鲜又贪婪,脑海里有个声音在蛊惑她,跑,快跑,把甚麽都抛却罢,跑到天涯海角去,这太吸引她了,她成为一只离笼鸟儿,伸展禁锢已久的羽翼,将要自由自在地飞翔。
待她坐到火车座位上,脸上还带着梦幻的笑容。姚谦把箱子摆到行李架上,看着她这副模样也笑了,偏着头问她:“就这麽地高兴?”
英珍点了点头:“嗯!”姚谦只觉经历这数十年,她终是变了些,但此时,却浮出少女时娇憨的神情,心底瞬间变得柔软,伸手摸摸她的脸,他的指尖温热,她的颊腮却是薄凉的。
英珍微怔,没说甚麽扭头望向车窗外,站台上乘客寥寥无几,仿佛方才如大逃亡般的场景从未发生过似的。
火车开出站台,姚谦把茶杯递给她,她这次没拒绝,小口小口地喝着,这姜茶熬的好,不辣还有些甜,从喉咙缓缓淌进胃里,只觉分外的温暖。
“晚饭吃了麽?”姚谦道:“我们去餐车吃!”英珍不饿,也不想动弹,他硬拉起她往前走,过一节车厢也是一等车,座位几乎都空着,过了就是餐车,十分干净整洁,灯火通明,酱红的牛皮椅,四方桌铺着洁白暗花的绸布,布边垂荡着一条条撮穗。用餐的也就三两桌,有一桌是洋人。
“这里都是西餐。”姚谦看着菜单:“我来点罢!”英珍没吭声儿,本就他来点,她又认不得洋文。
姚谦点了牛扒,沙丁鱼,香煎鹅肝,两份咖喱鸡饭,又点了酒水,一杯白兰地,一杯苏打水。
英珍朝窗外看,秋冬黑沉的早,简直没有黄昏。隐约能看到房屋、田地、树林苍凉荒芜的影子,还有星星点点的灯光。
她听见姚谦说:“你无事时也学一学洋文,日后或许会用到。”
英珍佯装没听见,不作理会。
餐车门开了,进来个军官,带着个年青女子,他习惯性的打量过有人的几桌,看见姚谦时恍然顿了顿,走过来笑着寒暄,他是军政部军需署的副署长,名叫陈良裕。姚谦对他的脸不识,但帐册里见过这个名字,也就微笑着颌首,以示回礼。陈良裕再面向英珍,指着带来的女子,笑道:“姚太太,这是我的屋里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