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慢慢吃完了盘子里的食物,双手盖着脸,揉了揉:

“我只是觉得荒唐。……曾经让我怀疑天都要塌了的事物,如此简单就被稀释。你以为一切苦难背后一定有一场庞大而精密的战争,一定有一次无可奈何的、悲剧性的失败,否则就不能解释为什么最后承受那一切的是你。但实际上,那可能就仅仅是某个人愚蠢的狂妄所导致的。你在没有能力负担的时候,承担了一场愚蠢的风暴的后果。”

“那你还恨他吗?”

“恨是一种客观存在的情绪,不过它和我拥有的一切相比微不足道。我很难不忽略这种具体的恨,没有注意力留给它。”

杨斯佟仿佛松了一口气:“这样就够了。”

夜幕昏沉。

林琛不由分说地搂着杨斯佟在床上耳鬓厮磨,好似他的动物性随时随地都悬浮在空中积累着饥渴。

杨斯佟的脑子历来回应不了这等没有逻辑的热情,他的身体则有自己的想法。于是思绪在这些微小而原始的行为中化成烟雾飘散。

林琛放肆地在这个距离和头脑清楚的状态下凝视杨斯佟的面孔。

杨斯佟自然时时给陌生人惊艳之感,但相处这么长时间,最初的光晕必定已经褪去。当和另一个人熟络到这个份儿上,从他的面目中看到的是人格的质感。

或许那是林琛总是厌倦人的原因。完整且坦诚的灵魂罕有,耐读的更是少之又少。

如果一本书充分地耐读,林琛就可以放心地发一会儿愣。

“……你变了一点……”杨斯佟搂着他的脑袋,“……在那边,你看到了什么?……”

“……他的幽灵……”林琛的吻在他的唇边停留,“……看到他死前的那个晚上,他疯透了,想要和我做爱……”

杨斯佟的心脏一紧。

“……你做了吗……”

“……做了……”

“……”

林琛很长一段时间没再说话,坦白这两个字花了他额外的力气。

他对着杨斯佟穿了一件起居服的身体坦白,因为能对冲关于肉体的记忆的,只有另一具与之分庭抗礼的肉体。

“那时我还完全受他的控制……说实话,他很好看,也很疯狂。他是主宰了感官的人,可以从手上变出谁也想不出来的、最美丽的东西。很多人迷恋他,给他钱,纵容他堕落,致使他赔得万劫不复。因为这一生他一次也没反省过自己,一次也没有……”

“我那天夜里睡不了觉,想了很多,其实回忆起来,所有的细节都很合理,我不应该思考太多,更不应该把他寻死的结果扯到自己的身上……”

他的嗓音在胸腔引起的震动轻微地传入了杨斯佟的肋骨。

杨斯佟第一次听人赤裸地剖白私事(他没什么朋友),每个字背后强烈的情绪都是他招架不住的,他应该厌恶和抵抗,至少也要产生回避的冲动。

今晚是例外。

他反而得防止自己因为过于共情而被林琛拉进一个充满幻觉的陷阱。

他肯定是中招了,那些回避的机制正在失灵。

“……有段时间我一直在想,是不是我哪里做得不够好,才让他决定去死。于是我逼迫自己回忆奸淫亲……他的细节,回忆他每一次表情每一个喘息,是否什么地方表示过不满,却被我忽略了……”

“你知道吗,他很享受。哈。每一分每一秒都很享受。他征服了一大堆女人,却希望自己被男人征服,在这件事上一直忍耐……一直忍耐……忍到决定去死了,才想要在死之前痛快一回。没有男人入得了他的眼,至少亲生儿子还是可以凑合的。”

“……嗯。”

“后来我看到……这样的男人,我就知道,他们都欠操,都想被征服。不管嘴上多么硬,做出多么满不在乎的模样……他们没有一个不主动屈服的。”

杨斯佟的喉头梗了一下:“……你连我也骂。”

“你不想被征服吗?”

“……”

“至少我想。”

“你可能很难想象,我小时候是个很顺从的人。他让我念高等数学和物理,英语法语德语,我一个小学生,硬着头皮读……但一个这样的我对他来说,除了值得炫耀的资产,并没有更多意义。……现在你大概能理解,为什么我对精英教育出来的人是这种态度……”

“……”

“我知道,这些‘私情’过于排他、过于主观了……”

“不是。”杨斯佟忽然打断他,“……不是你想的那样。我不知道说什么,不是反对你。……继续。”

林琛抬起头,看到杨斯佟的双眼里罕见地有一点儿慌乱,于是笑了:

“别慌……每次你发火,我都有负罪感。我为这种负罪感自我攻击,好像回到过去,我是条没用而顺从的小狗那时候,为被他伤害而痛苦,也为伤害他而痛苦。”

“……抱歉。”

“你为什么道歉?”

“我也不知道。”

“那,现在想不想逃了?”

杨斯佟一言不发。

他沉默了很久,忽然下定了决心似的,说:

“如果你对我做出对胡朗或者陆煜那样的事,我就另起炉灶把你的全部家当推平;如果你厌倦了,拿我当陈珩或者秦非,我就让你这辈子都找不到我。”

林琛愣了半天,末了,问:“要是你厌倦我了呢?”

“你想多了。我没有感情,只有决策。不会厌倦自己选择的人,因为从来也没有幻觉和迷恋。我只会因决策失误而丢人,根据丢人的程度不同,有不同的应对(报复)方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