溥跃人站起来要高赏岳林一头,尤其那外套下的宽肩和胳膊上隐隐透出来的线条都极具压迫感,目光接触,赏岳林眼皮跳了一下。
心想这小子长了个好模样,但那眼神里头泛邪气。
从刚才,他就发现,对方时不时看向自己的目光里不仅没有尊敬,怜悯,反倒还透着一股浓浓的冷意,就像是后来赏佩佩上初中被打时,不哭不闹,会睁大眼睛死死盯着他看似的。
那眼神他至今还记得,孔武有力的人是他,挥舞着皮带的人也是他,但赏佩佩的眼神始终带着不着痕迹的蔑视,即便是被打到站不起来,被打的到嘴角渗血,不给她吃饭,也不给她喝水,她眼里也没有敬畏,她看他,不像是在看一个人,而是在看阴沟里的一条臭虫。
没人会喜欢不被尊重感觉,尤其是赏岳林,他可是生她养她的爹!世界上最不该看不起他的人,就是他自己的孩子,他厌恶极了赏佩佩那个死样子,于是下手只会更狠。
反正她的命是他给的,他就是她的天,他想收回便收回。
甚至进监狱前,赏佩佩只是用她那双眼睛瞄一下自己,他都感到不悦,想立刻把她眼睛挖掉。
如果不是不幸被保卫科的那几条狗抓住,也许,赏佩佩早就被他打死了也说不好。
这些年赏岳林犯过罪坐过牢,出狱后为了钱,他干过的不齿之事不计其数,他非常精通这世界上大多数人趋利避害的心理状况,普通人见到他这种癞子都会怕上叁分。
但凡他不讲理,那么讲理的人,多半是输的。
可面前的溥跃不跟他们讲道理,他根本不往他们的逻辑陷阱里钻,而且对方看上去也丝毫不怕自己。
他们两口子好像没办法用卖惨打动对方。
赏岳林确实拿不准溥跃的想法。
但他病了太久了,疾病让他失去了引以为傲地力气和暴怒,他不可能拖着残躯用暴力制服一个比他年轻高大的小伙子,他现在,只有一张嘴和一副还算灵活的脑子可以用了。
所以,在妻子再一次不满地叫嚷着他们要接受民警的建议聘请律师状告赏佩佩的时候,虚弱的赏岳林拉住了她的胳膊,制止了她愚笨的行为,答应溥跃他们会先回去想一想他的条件。
临走前,赏岳林回过头,像是才想起来,突然问了溥跃一句,他和赏佩佩是什么关系。
溥跃手里的茶杯已经丢进了垃圾桶,他头也没回,束好垃圾袋,淡淡地说:“什么关系也不是。以前欠她的债,现在想补给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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雪山玫瑰。
十二月底,寒流来袭,昨天夜里东城大降温,西北风像凛冽的耳刮子,赏佩佩一出门就被劈头盖脸打得全身都疼。
天气太差,还没太阳,骑摩托去郊外显然没有可行性,从花店出来,她在街上拦了一辆出租车,讲好往返价格就快速坐了上去。
今天她依旧是带了平常上坟用的那些东西,只不过简装的花束里多了一大捧白玫瑰。
铃兰是赏双明喜欢的,白玫瑰则是她要代替溥跃送给寇菡的,虽然她并不知道寇菡生前喜欢什么鲜花,但她想来也懂,溥跃的五官长得那么漂亮,他妈生前肯定也是活脱脱的大美女。
至于大美女配什么花最相宜,那肯定是卖价最贵的雪山Avalanche。
因为路边有车等着,赏佩佩这回没敢耽误时间,本来她烧纸时想开口和姑奶说说自己好像是在谈恋爱了,可是余光里再一瞅隔壁寇菡和杜江的合葬墓,她又把嘴闭上了。
不仅抿着唇一言不发,她在余下的时间里还在快速回想着,上一次她歪打正着带着溥跃过来时,有没有在人家母亲的墓碑前说什么大不敬的话。
临走前恭恭敬敬地对着两碑鞠了个躬,赏佩佩这一次从墓地穿行出来时,收紧下巴,目不斜视,走得特别稳重,活像是见完家长的准媳妇。
出租车大哥不算迷信,但多少有点害怕来墓地,赏佩佩一下车,他就拧开收音机,放着千禧年的流行金曲给自己壮胆,为了省点油钱,他刚才是熄了火。
这会儿从窗户看到赏佩佩的人影由远及近,赶快把拧钥匙了半圈,重新把热风吹起来。
赏佩佩一拉开车门,大哥就拿出一包抽纸回头递给她问:“冷吧外头?”
赏佩佩把头上裹着的羽绒服帽子蹭下来,刚才还冻得发僵的鼻子,一遇到热气立刻湿了,她抽出一张纸擤鼻涕道谢,一双圆眼水灵灵的,声音也奶声奶气,“谁说不是。”
应该是没有发现赏佩佩身上有什么异常情绪亦或是女鬼的潜质,大哥回过身打了一圈儿车轮,车子压着枯草离开二道沟的路口,他才好奇地瞅着后视镜里的年轻乘客搭话:“那咋今天来上坟啊,我寻思也不是啥日子。”
“冬至也过了,还不到小年儿,意思是忌日?”
赏佩佩看了一眼后视镜笑着摇摇头,手里的纸巾团成一团,“都不是,就是今天休息日,有空就来看看。”
大哥一听也笑了,“上坟也有讲究的,咋能随时来看呢?今天你也就是碰见我了,不然谁敢拉你过来,你也是个胆儿大的,小姑娘一个人老来墓地?”
随着车子加速,窗外那些无规则排序的墓碑逐渐变成了点状网格,风好像慢慢停了,天边的太阳在云层后露出一线余晖,赏佩佩看着远去的墓地,默了一会儿开口道:“就是觉得挺奇怪的。”
“人活着的时候,随时都可以见面。过年,过节,放假,休息,不管什么时候,只要想见面,腿没断,走着就去了。”
“但人死了,就只剩下鬼节和清明了。大家都赶着那一天去见,人挤着人,水泄不通,像互相壮胆似的。忌日其实也不算节日吧,死掉的那一天怎么反倒变成了纪念日呢。”
“就是单纯想见面了,何况以前还总要凑时间,约个两人都可心的日子。现在不是更方便了吗?”
反正她就永远呆在那,走也走不了。见与不见还不是都随着赏佩佩。
如果抛开世俗的条框,道理也是这么个道理。
大家常说人死了但爱还留在心里,但心里装着爱的活人却只有在一年中少有的那几天,才会想到去见一见已经逝去的人。
那这种爱,到底还剩多厚呢?
大哥眼皮耷拉着,应该也想到了自己过世的亲人,人活到一定岁数,都会面临生离死别,张了张嘴,最后从镜子里看了一眼低头玩手机的赏佩佩,他没再说出什么反驳的意见来。
车子里劈叉的破音响一首接着一首,《暗香》完了是《眉飞色舞》。
眼见车子驶入东翠路,挡风玻璃上落下几颗灰尘似的雪点,大哥放缓了油门,脸贴着方向盘向上看,嘀咕了一句:“下雪了?”
专职司机当然是在抱怨开车路况,他可不想在结冰打滑的路上发生车祸,可乘客不这么想,赏佩佩的心脏陡然因为这句话热了一下,是想到了几周前的那个雪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