然而就蔡吉与夏侯桓套之时,从城门内突然跑来了一个段府小厮。起先段融还只是乐呵呵地看着蔡吉与甄尧等人谈生意,但当那小厮他耳边嘀咕几句之后,段融脸色刹时就变得森白。他先是挥手让小厮旁等候,跟着又犹豫了一下,终还是一咬牙凑到蔡吉身旁低语道:“府君,仲苗院里炸炉了。”
蔡吉一听段芝那边出了事,脸上笑容也极速僵了下来。要知道段芝这段日子一直都为她实验火药,且此事段融也已知晓。只是古人对火药威力终究没啥概念。因此乍一听小厮来报说府里传出了巨响,段融自然是慌了手脚,连忙向蔡吉求救起来。
甄尧等人年纪虽不大,但都是走南闯北老江湖了。眼瞅着段融与蔡吉脸色都变得不自然起来,便知一定是出事了。至于具体出了什么事,他们可不会傻呼呼地去开口打探。这不,甄尧当即便圆滑地向蔡吉一拱手道:“府君一路奔波也累了。不如先行回府歇息,吾等还需回去打点货资,这就不打扰府君了。”
“本府先行告辞。”心知对方是给自己找台阶下蔡吉长袖一挥拱手道。跟着她又回头向段融嘱咐说,“伯明,诸君就由汝来招待。”
段融虽也担心段府情况,但眼见蔡吉一副镇定自若模样。心想自己定力怎能比一少女还不如,因此也跟着点头道:“喏。”
眼见段融也跟着冷静了下来,蔡吉心头一宽便带着侍卫赶往了出事地点。却说一进段府大门她便问道了一股子硝烟味,那味道可比上次段芝炸炉时要浓烈多。难道段府真发生了恶性爆炸事故?想到这里蔡吉不由自主地就加了脚下步伐。
而她一边走一边还不忘向那带路小厮问道:“府中可有人伤亡?”
“小不知。后院一炸,小就跑去找大郎君了。”那小厮唯喏地应道。
“那段老呢?”蔡吉皱眉追问。
“主人与主母去乡下了。”小厮答道。
蔡吉心想幸好段奎那老儿去乡下了,否则今天出这么大事岂不是要将他气死。不过想归想,蔡吉还是心中期盼着这只是虚惊一场,因为她到现都没看到有伤者被抬出,虽说越往里走硫磺味道就越浓。好蔡吉也算来过段芝工房多次,因此不一会儿功夫她便驾轻就熟地来到了段芝小院。
却不曾想蔡吉一垮进小院首先映入眼帘并非是血肉模糊一片惨象,也没有爆炸燃烧迹象。准确说院子里除了弥漫着一股子青灰色烟雾之外,就没有其他任何异样情况了。见此情形蔡吉不禁回头向那小厮质问道,“何处炸炉?”
那小厮被蔡吉如此一喝不由吓得扑通一声跪倒地道:“府君饶命。小……小们确实听到一声冲天巨响。跟着就有一股子怪烟从院内冲出。小们这才吓得去找大郎君。”
蔡吉听那小厮如此一解释也觉得有道理,毕竟烟花都没普及年代,突然来这么一下巨响,确实够吓人。难道段芝又实验了啥品种?就蔡吉纳闷之时,忽然从工房内传出了两个男子交谈声。
“仲苗,吾没说错吧。按此法炼硝便可得出硝盐。”
“妙哉,妙哉,按正杰兄之法所炼之硝确实厉害。”
蔡吉仔细一听,其中一人自然就是段芝,而另一个人声音也颇为熟悉。于是她当即抬手打发了那小厮,信步走进了工房。只见工房炉灶上,这会儿正架着一口大锅,一身道袍段芝一边用木棍从中搅动,一边向身旁年轻男子讨教着。而那个男子赫然就是那日与甄尧等人一起来东莱谈生意生富商林飞。
许是蔡吉进屋动静惊动了正试验中二人,却见他俩同时扭过了头来。而林飞看到来者是蔡吉之后,是一脸无辜地向其问道,“蔡府君怎么来了?”
蔡吉心想还不是给你们两个给吓过来。不过她一想到刚才两人间对话,便装作什么都没发生过似地,上前回应道:“本府听说仲苗又有药,故前来瞧瞧。”
“蔡贤弟来正巧。吾正按正杰兄所教之法炼硝。”段芝像小孩子一般朝蔡吉招了招手道。
“哦?炼硝?”蔡吉朝着锅里探头张望了一下,却发现里头除了一锅子浑水之外就只剩下些许白色结晶体。
“是啊。正杰兄硝盐掺上硫磺点燃后威力巨大。故吾央求其教吾炼硝之法。没想到正杰兄二话不说便倾囊相授。蔡贤弟,汝看,吾等先将硝石碾碎,按八比一和上草木灰一起加热水搅拌,过滤,得硝水,再用一口大锅将此硝水慢慢熬,后便能得出硝盐。”段芝得意洋洋地将林飞教他法子又向蔡吉复述了一遍。
蔡吉并不知晓段芝嘴里硝盐其实就是后世碳酸钾。但从段芝提及步骤可以看出,他这是提纯硝石。林飞懂得提纯硝石?他又为何要跑来教段芝这套手艺?蔡吉心知林飞可不是段芝这等性格单纯之人。毕竟能和甄尧等巨商混一块儿人又怎会是省油灯。何况直至今日林飞都没像甄尧、王翰那般明确地表现出来东莱目。这种摸不着头绪感觉令蔡吉很难受。于是她当即瞥了林飞一眼,意味深长地说道,“未曾想林郎君还懂炼丹之道。”
“不过是祖传手艺而已。”林飞谦逊地颔首道。
蔡吉见林飞还故弄玄虚,便进一步向其试探道,“原来林郎君是家学渊源。说起来本府倒是有一些炼丹问题想要讨教,不知林郎君可有空?”
林飞似乎正等着蔡吉这一句话,于是他向段芝嘱咐了几句注意事项之后,便宛如主人一般抬手向蔡吉邀请道:“此地甚热,不若去房谈,如何?”
“善。”蔡吉从善如流地点了点头,便与林飞一起来到了段芝房。
两人各按主宾就坐之后,蔡吉对着丝毫不见生林飞,探问道,“看来林郎君与仲苗颇为熟识。”
“仲苗喜好机关术,故与吾有过一阵信往来。”林飞轻描淡写地略过其与段芝关系后,又跟着向蔡吉反问道,“府君刚才说有事请教林某?不知是何事?”
“就问刚才硝盐之事。仲苗说汝用硝盐与硫磺混合后点燃威力巨大。吾想知道发生了何事?为何府里小厮会吓得以为院里炸炉。”
“林某先前不过是将硝与磺按一比一混合点燃而已。响声虽大威力却不强。其实,硝、磺、碳混合之法有许多。就看是要易燃、易爆、放毒还是造烟。”侃侃而谈林飞说道这里突然顿了一顿,跟着平视着蔡吉问道,“若是吾没猜错府君给仲苗那个方子似乎是想炸开什么东西。”
面对对方话中有话探问,蔡吉反倒是直言不讳地点头道:“没错。本府就是想用火药炸开城门或城墙。”
“若是如此。那恕林某直言,按府君那方子就算弄上十来斤药也炸不塌城墙。”林飞毫不气地打击道。
“何以见得?”蔡吉虽对黑火药很有信心,但对方终究也算是这个时代专业人士。听听专业人士见解总没错。
而林飞见蔡吉态度谦逊便跟着解释道,“府君有所不知,这天下任何城池都有弱点,唯有找准了弱点方能破坏城池。当然若是着以府君火药,那便能事半功倍。”
找城墙弱点?林飞这番论调让蔡吉不由自主地想起了上一世看过某美剧桥段。即计算出墙关键受力点,然后关键位置钻孔,从而墙承重强度就会降低。一个东汉人会懂胡克定律?这显然有些不靠谱。不过蔡吉却知道中国历史上有一个学派对攻城特别有研究。
想到这里蔡吉便将话锋一转道,“本府听人说林郎君家人似乎帮董卓掘过墓。”
“盗墓算是林某家学。”林飞毫不顾忌地点头应道。
“可本府瞧着不像。”蔡吉摇了摇头道。
“那府君以为林某家学为何?”林飞不置可否问道。
却见蔡吉突然抬起头注视着对方一字一顿道:“若是本府没猜错话,林郎君家学应是墨学。”
“蔡府君说笑。吾等盗墓掘坟之辈,怎会是赴汤蹈刃、死不旋踵墨者。”房里林飞戏谑地笑了笑,仿佛对面蔡吉说了个不怎么好笑笑话。
然而蔡吉却不为所动地继续自顾自地分析道,“林郎君是否赴汤蹈刃、死不旋踵,本府不得而知。然本府却知,墨家自墨子殁后,逐渐分离为二支。一为‘墨侠’,以‘言必信,行必果,使言行之合犹合符节也,无言而不行也’、‘口言之,身必行之’为信条,坚持墨子殉身赴义、摩顶放踵利天下为之、以绝墨自矫而备世之急之风范。如孟胜、田鸠。二为‘墨辩’,着重钻研《墨经》,辩说文辞之言。林郎君既然不承认是‘墨侠’,那莫非是‘墨辩’?”
听罢蔡吉一番侃侃而谈,林飞脸上笑意渐渐退却下去。却见他仔细端详了面前少女半晌之后,忽然抬手鼓掌道,“段氏兄弟曾言,小蔡府君博学多才。今日一见果然不同凡响。墨学自汉武之后几近湮灭。能知墨辩存者是凤毛麟角。”
蔡吉见林飞变相承认了墨家身份,便以谦逊口吻圆了个谎道,“林郎君过奖了。本府也只是早年洛阳听人提起‘白马非马’一说,这才知天下间有墨辩存。再一见林郎君精通机关之术,便斗胆猜测林郎君家学乃墨学。”
不过林飞听罢蔡吉所言,并没有去打听她究竟是从何人口中听到“白马非马”一说,而是直接张口沉吟道,“白马,马也;乘白马,乘马也。骊马,马也;乘骊马,乘马也。”
“获,人也;爱获,爱人也。臧,人也;爱臧,爱人也。此乃是而然者也。”蔡吉不假思索地跟着接口道。
林飞眼见蔡吉轻而易举地就接上了《墨子·小取》中记述,惊喜之余,脸上也头一次露出了真心笑容,“看来蔡府君并非叶公好龙。”
“吾也只知这一段。虽久仰墨子大名,却无缘一睹《墨经》。”蔡吉略带黯然地叹息道。这倒并不是蔡吉故意做作。而是纸张尚未普及年代,卷本就是稀有之物。加之墨家又已势微数百年,此刻若想找点关于墨家典籍还真不是件容易事。
事实上不仅是东汉,自秦统一六国到清朝两千年里,墨学基本上是处于停滞阶段,研究墨学学者是屈指可数。毕竟墨学特有理工思维模式,与中国传统官本位思维模式多少有些格格不入。真让墨学再一次被中华学术界注意契机是清末西学东渐。西洋人用坚船利炮砸开天朝大门同时,西方逻辑学也随之传入中原。面对这一陌生学说,中原夫子们开始翻找古文献以求证明此法古已有之。结果考证了半天,考证出了一直与儒家唱反调墨家。事实上,墨辩逻辑学是与亚里士多德逻辑学、古印度因明学并肩古代形式逻辑三大源流。只不过古希腊逻辑学西方一脉传承不断完善,古印度因明学借由佛教而传播,而墨辩逻辑学则被尘封了千年之后,才被孔门子弟翻出来撑门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