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6章(1 / 1)

凤穿残汉 问道太史慈 6417 字 5个月前

段融说到后来多少有些支吾了起来。而蔡吉见此情形,不由心中暗叹,真是有其父必有其子,一副铁公鸡样。不过蔡吉从一开始就没打算压榨段家,故此时她当即大方地一挥手道:“现下郡府商队两艘海船皆是段氏所出,本府又怎好意思再问汝要船。其实本府这儿有样待价而沽好宝贝,希望汝能为本府找几个好买家卖个好价钱。”

“府君有何至宝?”段融一听有好东西立即两眼放光地探头问道。

而蔡吉则神秘地笑了笑,转身从身后箱子里取出了一块丝帛摊案牍之上道:“喏,这就是本府宝贝。”

“府君,汝这是……”

段融将蔡吉所谓宝贝从里到外,从正到反,仔仔细细地查验数遍后,终于可以肯定自己这会儿手里拿着是一卷货真价实、童嫂无欺地图。且此图质地并不高档,做工并不精细。图上所绘之内容,既非神山仙府所,也非藏金纳宝之地,而是数条以龙口港为出发点向南北两个方向发散航线。只是光是如此这图价值也不大。须知,早春秋时期胶东半岛便与南方诸国有了海上贸易往来。当时吴国、越国和齐国是主要航海诸侯国。齐国管仲甚至直接从海上讨伐过南方附楚蔡国。由此还引出了千古名句,“君处北海,寡人处南海,唯是风马牛不相及也,不虞君之涉吾地也,何故?”故而此图上所标之航线,并非什么惊世创举。可面前小蔡府君偏偏就是将这卷航海图当做了宝贝,并且还要自己为其找几个好买家。

就这等破图还要当宝贝一图多买?!倘若段融之前没见识过蔡吉种种精妙之举,他早就认为对方是耍弄自己,亦或是对方想钱想疯了。然而经过数个月来接触,段融十分清楚眼前这个女娃儿绝不是个疯子,也不是个会随便乱开玩笑之人。她既然如此郑重地拿出这张地图让自己去找买家,那就一定有她深意。想到这里,段融当即收敛起了心中笑意,将图往案牍上一搁,恭敬地拱手问道,“府君,汝这是何意?恕融愚钝,不知此图贵重之处。”

“伯明误会了,本府可不是要汝找买家买这图。”蔡吉一听段融以为她是要卖地图,当即失声笑道。待见后者仍不解地望着自己,蔡吉便将手中折扇点到地图上黄县位置,目光炯炯地说道:“本府要卖是这商队、这港口、这航线!”

“商队?港口?航线?”被蔡吉越说越糊涂段融急道,“恕融之言,黄县眼下只有龙口水寨一个港口而已,府君若是将此港售出,吾等日后又该往何处下货?不仅如此,府君眼下除了水军战船及水寨渔船,就只有两艘货船而已。倘若再卖船,吾等岂不是无船可用?至于航线一说,那融就愚钝了。汪洋不似内陆,无路可言,正所谓海阔任鱼游,只要有船便可出海贩货,又何须购买航线?”

面对段融连珠炮似地追问,蔡吉知道自己刚才说得太过抽象,以至于段融一时间没有转过弯来。于是她又跟着向段融解释道,“伯明汝又误会了。本府并非要卖龙口水寨,而是要龙口水寨旁另修一处商港,用以停泊往来商船。而本府所言之商队,并非汝那两艘商船,而是要建一支船队。”

“府君现下哪儿来钱财修港造船?”

“所以本府才要卖商队、港口、航线。”

“无船,无港,又如何能卖?”一番唇齿相争之后,段融忽然发现自己与蔡吉辩论陷入了“鸡生蛋蛋生鸡”驳论之中。深知如此扯皮下去是不会有结果他,说到这里,只得拱手苦笑道:“府君所思如空中楼阁。此事融怕是无能为力。”

眼见段融萌生了退意,蔡吉忽然意识到自己太过想当然了。没错,招商引资、贷款施工,这一类概念后世来说乃是天经地义之事。但此刻自己所处时代是东汉末年,是一个不少老百姓还以物换物时代。骤然以后世银行职员思维来向东汉人讲述招商引资,便有了眼前这番鸡同鸭讲效果。

想明白问题所之后,蔡吉当即平复了下心绪,开始循循善诱地向段融讲解起来,“伯明莫怪。是本府刚才没说清楚。吾等现下来打个比方,譬如吾手头有一处宅子租于商。商来得越来越多,房舍不够,吾便想加建房舍。然吾手头无足够钱财造房。于是吾便与房商量问其先预支租子。其回乡之时加紧造房。待到来年商再来时,便可将房舍租与租户。”

“府君难道是想,先将港口卖给对方,再用收来钱修港口!?”总算明白蔡吉意图段融,忍不住惊呼道。

“善。本府正是此意。不过本府只卖蛋不卖鸡。”蔡吉眯眼笑道。

“只卖蛋不卖鸡?”段融听罢再一次疑惑地皱起了眉头,“府君意思是?”

“本府意思建成商港后,将码头分成上、下两等,并按等级分设玉牌、铜牌。只有出资得牌者方可龙口商港停泊补给。”不再卖关子蔡吉直接了当地接口道,“商队也是一样。可将商船货仓分租给无船却需要泛海贩货富商。”

然而蔡吉这席理所当然布置,此刻段融听来却只有一个字可以形容,那就是“黑”!真是相当黑。虽然经过蔡吉先前一番解释,段融已能理解她以商港为抵押向富商筹资意图。可耳听蔡吉竟然只打算用港口停泊权来向富商筹资,段融顿时便觉得眼前这女娃儿太贪心了。要知道光凭龙口商港话,或许还真能引来一些走海路富商投钱。可若只是港口停靠权话,恐怕就应者寥寥了。于是为了不让如此妙计,因蔡吉贪心而泡汤,段融连忙向其劝说道,“恕融直言。府君此举太过苛刻,融恐富商闻之会对此事兴趣乏乏。”

蔡吉听段融这么一说,便虚心问道,“哦?何以见得?”

“府君,有所不知。由于骡马运货有限,且骡马乃活物要吃要喝,故历来内陆水运都比陆运成本低,且便捷。然而走海路成本却比走陆路还要高,只因海上风大浪急,稍有不慎就可能船毁人亡。不瞒府君这渤海之上每年葬身汪洋者不下万人。吾等也只是凭着祖辈传下来手艺,这才敢龙王嘴里讨饭吃。故肯冒险走海路商贾远少于府君估算,倘若府君再附以如此苛刻条件,融恐难招商贾来龙口港停靠。”段融语重心长地告诫道。

段融一番肺腑之言蔡吉听来还是有些道理。特别是关于海难说法,绝不是危言耸听。至少当初汉武帝就曾因东莱当地人劝阻而放弃亲自率船队出海赴蓬莱求仙人打算。然而蔡吉却并不会因此而放弃自己计划。因为东莱现下财政情况也不允许她有所退缩。虽说蔡吉先是让管承等人打劫三韩贡船,后又与三韩通起了商,且这两项举措短时间里都为她带来了大笔财富。然而蔡吉眼中,这两条财路,却都不是长久之计。毕竟海上劫掠之类事也只可暂时为之,做多了反而会影响渤海上了海运。而三韩乃是小国,市场有限,人力有限,加之又有公孙度势力插手,其商业潜力并不大。因此想要真正兴旺东莱,还需其特殊地理位置上打主意。为确切点说是要东汉南北贸易上打主意。

所以这会儿蔡吉低头想了想之后,又张口说道,“伯明言之有理。关于商船停泊条件本府会再做考虑。正所谓漫天要价落地还钱。做生意总是要讨价还价嘛。不过本府并不认为眼下海路会比陆路凶险。君不见如今天下大乱,各地烽火四起。远不说就以河北为例,自打袁绍与公孙瓒交战以来,幽冀两州商道几近断绝。倘若幽冀两州商贾改走海路绕过战场那两州岂不是又可通商了。故本府以为相比陆上动辄一次死伤上万人大战,以及肆虐各地盗贼,海上那点风浪又算得了什么。”

蔡吉一席话让段融感触颇深。因为据段融所知幽冀两州一些有实力商贾确实已经改走海路,以求避开袁绍与公孙瓒之间无休止争战。但光凭这一点,显然还不能说服段融。只见他略微想了想之后摇头道,“府君所言非虚。只可惜,幽冀两州战事再怎么激烈,此二州商贾也只是往来于渤海之上,不会来东莱泊船啊。”

“那倘若扬州和徐州爆发大战呢?”蔡吉饶有兴致地反问道。

“府君意思是袁术会攻徐州?!”段融倒抽一口冷气愕然道。由于之前一年徐州都饱受曹操蹂躏,加之徐州州牧陶谦又已抱病床半年有余,因此段融一听蔡吉所言立马就想到徐州会被袁术入侵。

须知,同为汝南袁氏出身袁术乃袁绍同父异母亲弟弟,其现下割据扬州一地,俨然以江淮王自。不过袁术虽与袁绍是亲兄弟,可天下人皆知他二人关系闹得很僵。原来袁绍虽为兄长却是个婢女所生庶子。故袁术一直都看不起袁绍。然而各路诸侯讨伐董卓之时,群雄却大多依附袁绍。袁术见状便怒骂他人宁可追随自己“家奴”指庶出兄长袁绍也不追随自己,还写信给公孙瓒说袁绍不是袁氏子孙。袁绍闻讯后便联合刘表,想南北钳制袁术。而袁术亦不肯坐以待毙,便命孙坚率军攻打刘表,虽然不久后孙坚征讨刘表时战死。双方交战就此告一段落,但袁氏二兄弟也由此彻底撕破面皮成了势如水火敌手。不久之后袁术又点兵进攻袁绍盟友曹操,结果被曹操大败于匡亭,只得遁逃扬州。总之这几年袁术是打打停停,停停打打,每一次都招惹他人,每一次又都被他人修理。

然而熟知历史走向蔡吉深知,不甘寂寞袁术未来还会闹出大动静来。而中原战乱对东莱来说却是一次千载难逢大好时机。虽说这么说有点趁机大发国难才意味。但值此乱世,能保下一方平安是一方平安。至于其他事也就只能力而为了。因此这会儿蔡吉颇为自信地用折扇指着扬州位置分析道,“袁术此人野心极大,且天性骄肆。其与荆州刘表、兖州曹操、徐州刘备皆有过节。总之无论其与何方势力交战,扬州皆免不了会生灵涂炭。届时南北商路受阻,海路便成了南北通商一条捷径。汝瞧,从图上可以看出东莱乃是扼守南北海上贸易路线咽喉要道。像这样自东莱出发,途径芝罘、琅琊,进长江逆流而上可抵庐江、浔阳。此航线涵盖青、徐、扬、荆四州,贯通南北商道,潜力无穷啊。”

段融顺着蔡吉所指方向一路看来,仿佛望见了未来东莱商队驰骋五湖四海英姿。虽说这条路线可比去三韩贸易要危险得多。但正如蔡吉所言,海上风浪再险恶,也比不上眼下诸侯混战凶残。一旦想通了这一点蔡吉之前种种布置段融眼里也就不再唐突了。相反此时段融可是打从心底里对蔡吉佩服得五体投地。

须知,一直以来父亲段奎常教育段融,“小商于民,中商于政,大商于国”。对于前两条,为商为官多年段融已多少有点心得。可对第三条,他却怎么都弄不明白。哪怕父亲段奎手把手地教他该如何利用手中财富与权力经营段家势力。可段融总觉得父亲做法缺了点什么。然而直至今日见过蔡吉所作所为,段融才切身地感受到了什么才是大商于国。

是,站社稷角度,审时度势,瞅准时机,一计定乾坤。蔡吉这般大气手腕,长远目光,才是真正大商于国!

想到这里,段融心中不禁一阵激动,因为此时他同样也是大商于国参与者。许是心情过于激奋原因,段融这会儿也顾不得避讳,直接抱拳向蔡吉请命道,“府君放心。段家贩盐多年,与不少北地巨贾有生意往来。融可为府君跑一趟北地游说这些巨贾来东莱!”

蔡吉见段融一个激动连自家老底都曝了出来,便假装没听见似地颔首微笑道,“那就有劳伯明了。”

且说段融蔡吉鼓动与授意下,忙不迭地启程广发英雄帖之时,中原大地却再一次遭受了蝗灾蹂躏。须知,只要气候合适蝗虫一年能够发生夏蝗和秋蝗两代,故此次兴平元年九月秋蝗,其实是之前四月那场夏蝗后代。由于东莱各县蔡吉指挥下已五六月间进行了大规模灭蝗活动,因此九月爆发这场秋蝗并没有殃及东莱郡。至于那些夏蝗爆发时忙着屯粮打仗,疏于抗灾灭蝗州郡自然是再一次饱受飞蝗之苦。

正如原本濮阳城下与吕布相持百多日曹操,面对骤然而至蝗灾不得不撤军回鄄城救灾。而固守濮阳城吕布情况也不比曹操好到哪儿去。由于连月围城,濮阳城内存粮早已吃。因此吕布曹操撤军后,不顾陈宫反对,亲自率军侵袭临近乘氏县抢夺粮食。结果却被乘氏县人李进击败,向东退到山阳。吕布此举非但没有掳掠到所需粮食,相反还暴露出了其外强中干事实。加之乘氏县原本就隶属兖州,吕布身为兖州之主非但不体恤治下百姓,相反还领兵劫掠自家百姓。一时间兖州民心便吕布与曹操之间有了取舍。可以说汉末天灾就像一双看不见手,以其特有方式考验着每一个人。

十月长安,寒风萧瑟,这座昔日帝王之都,眼下早已没了曾经繁华,取而代之是满目疮痍以及遍地饥民。自这年四月起,京师周围连续一百多天都未下过一滴雨,加之飞蝗肆虐,谷价一路飙升到一斛五十万钱,豆麦价亦疯涨到了一斛二十万。京师周边饥民纷纷涌入城内讨饭,一时间长安城内人满为患,残垣断壁间是时不时会惊现皑皑白骨。

面对近咫尺“人相食啖,白骨委积”惨象,身为一国之主汉帝刘协果断地下旨开仓放粮,并指派侍御使侯汶主持为饥民煮粥布施,以期能救一人是一人。然而一个月过去了,长安城内饥民并没有因朝廷赈灾而得救,相反每日依旧有大量百姓因得不到食物而饿死。

为什么还会饿死人?

难道是朝廷派发救济粮少了……

还是有人中饱私囊!

对于饿死人疑问,大汉少年天子倾向于后面那个答案。但刘协并不是一个冲动人。要知道当他还是个幼儿时候,他生母王美人就被皇后何氏杀死了。其父汉灵帝生怕他也遭皇后暗害,便将他交予董太后抚养,后刘协被封为陈留王。中平六年,灵帝驾崩,大将军何进被十常侍谋杀,袁绍等人遂入宫诛杀宦官。惶恐间刘协与少帝刘辩被宦官张让和段圭劫持出宫。后被尚卢植、河南中部掾闵贡救出,并回宫途中遇上董卓大军。由于董卓认为刘协为董太后所养,且自己又与董太后同族,认为刘协会比较亲近自己。于是为了便于把持朝政,董卓废杀少帝,并于当年九月甲戌日立刚满九岁刘协为皇帝,用他挟天子而令诸侯。之后关东诸侯起兵讨伐董卓,董卓火烧都城洛阳,挟刘协迁都长安。不久司徒王允联手温侯吕布诛杀董卓。可二人共同主持朝政还不足一个月,董卓部将李傕等人便击败吕布,杀死王允,占领长安,并学董卓继续奉刘协作傀儡皇帝。

可以说刘协现下虽只有十四岁,但这十年来颠沛流离经历,却让他心智远较同龄少年要成熟得多。因此就算明知自己只是李傕等人手中提线傀儡,刘协依旧以挺拔身姿端坐于朝堂之上,并以冷静目光看着底下内侍将米、豆各五升倒入大锅掺水熬煮。

不多时功夫,一阵清甜谷物香味便弥漫了整个朝堂。场内侍近臣闻道这股诱人粥香无不伸长了脖子探头张望。要知道长安城已缺粮数个月了,莫说是底下平民百姓,就算是公卿大夫这会儿也免不了个个面带菜色。甚至就连刘协本人内侍开锅那一瞬间也忍不住偷偷咽了口唾沫。

香,实是香。却不知这粥浓稠如何?想到这里,头戴通天冠刘协当即起身步走下御座来到了那一锅米粥之前,伸手向一旁内侍张口道,“勺。”

旁内侍赶紧递上木勺。而刘协接过木勺锅里搅了一搅之后,发觉此粥虽不达“粥可立筷”程度,却也没有稀如米汤。面对如此情形,刘协当即面色一沉,将木勺一丢,回头下令道:“汝等将此粥分装入盆。”

内侍们被天子如何一喝,赶紧将米粥自锅中盛出装入施粥用大盆之中,不多不少正正好装了两盆。显然这个数量远多于底下官吏上报量。周围内侍近臣见此情形无不将头低得低低,因为他们知道这一次有人要倒霉了。只是众人那里知晓刘协此刻看这两盆粥心情,乃是悲哀大于愤怒。

要知道眼下李傕等人爪牙遍布朝堂,侍御使侯汶是少数不与其同流合污朝臣。正因为如此刘协才会将开仓施粥一事交由侯汶来主持,并希望能借此机会来收拢民心。可谁曾想侯汶竟会贪墨赈灾之粮。这让刘协即恼怒又是悲哀。他恼怒是侯汶有负圣恩竟做出如此伤天害理之举;悲哀是自己好不容易找到个可以托付朝臣,结果一试之下是只上不了台面硕鼠。事已至此,惩处侯汶给长安百姓一个交代已不可避免。可是如何处罚侯汶却又成了摆刘协面前一道难题。诚然侯汶做出了如此不齿之事,可此人终究是自己提拔上来,倘若严惩侯汶,不等于就是扇他刘协自己嘴巴。且李傕等人尚知护短,若自己这个做君王都不为臣下担待,会不会被朝臣当做薄情寡性之人?会不会从此之后便再也没有人肯帮自己?

年少刘协本就缺乏执政经验,加之又没有好老师旁指导,其做事自然也就只好以身边人为参照。因此过了半晌之后,刘协终于下定决心开口道,“刘其。”

“臣。”侍中刘其出列领命道。

“朕命汝严查。至于侍御使侯汶,御下不力,杖棍五十,以效尤。”刘协冷着脸下令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