对于外界种种夸赞赛鲁班本人倒是多少有些不好意思。须知水车真正发明者是蔡吉。既然蔡吉都不介意将样图出售，并竭力主张要将水车推广开来，赛鲁班自然也就没有立场再将水车制作之法藏着掖着。加之蔡吉之前一再叮嘱不能将她发明水车一事透露出去，赛鲁班也只好继续顶着黄县第一巧匠头衔接受四方工匠推崇。

另一边身为始作俑者蔡吉面对郡内热火朝天水车风潮却显得颇为淡定。她不仅没有再出面指点水车制作，甚至赛鲁班实行转包后也没有再向其提任何建议。蔡吉看来自己既然已将推广水车一事交予赛鲁班负责，那具体如何操作就是赛鲁班自己事了。只要赛鲁班不触犯律法，不闯大祸，她就不会出面干涉。正所谓“业有专攻，术有专长”。蔡吉深知自己不懂木工技艺，也不知工匠之间约定俗成，贸然出手只会徒增笑柄而已。

事实上不仅是这一次水车推广，蔡吉军务、政务上也是秉承着相“业有专攻，术有专长”原则，只提计划不插手具体操作。故蔡吉抗击蝗灾时虽提出“以工代赈”政策，但具体实施却是由管统、段奎、黄珍三人完成。长广征讨水贼之时，蔡吉同样也只是提出诱敌深入计划，而让文锐、唐蓥两人完成指挥作战。

不过蔡吉虽心安理得将计划交由专业人士来完成。可她身边人却忍不住为她打抱不平起来。这不，这一日清晨，铃兰一边服侍蔡吉穿上正装，一边絮叨着说道：“主公，外头百姓现下都夸赞赛鲁班，说他是鲁班转世。”

“嗯，赛鲁班手艺本确实不错。”蔡吉整了整衣襟随口应道。

“可是水车乃主公发明，那赛鲁班怎能抢主公功劳！”铃兰停下手鼓着腮帮子不满道。

蔡吉见铃兰为自己抱起了不平，不禁回头笑道，“傻丫头，赛鲁班所为都是吾授意。哪儿有抢功劳之说。”

“就算如此那赛鲁班也太厚颜了。竟然就这么心安理得地受下了原本该属于主公夸赞。”铃兰撅着嘴说道，“何况主公还让那些匠人子弟来府里念。可那赛鲁班又拿啥来报答主公。”

“这就是赛鲁班对吾报答。”蔡吉说着拿起了案几上一卷锦帛朝着铃兰晃了晃道，“要知道，此番赛鲁班不仅向郡里捐助了三千贯钱，还领着城内工匠为贫苦百姓免费造水车。吾今日就是要去城外官田为第一架免费水车揭幕。”

“可他赚了也不少呀。出这点小财又算得了什么。”铃兰嗤之以鼻道。她看来赛鲁班为蔡吉所做事及不上自家主公对他恩惠。

蔡吉眼见铃兰一直抓着赛鲁班不放，心知她这也是关心自己才会如此。但铃兰终究是自己身边心腹，如此不逊之言传出去恐引起不必要误会。所以这会儿蔡吉当即神色一凌，对着铃兰郑重其事道：“铃兰，汝设想一下，倘若什么事都要吾这太守亲历亲为，那吾岂不是要被累死。再说兴修水利乃是利国利民好事，吾身为太守又怎能与民争利。汝这番话若是传到赛鲁班等匠人耳中，对方又会怎样想？”

听罢蔡吉一番语重心长教诲，铃兰也意识到自己今天有些嚼舌根了。于是她当即冲着蔡吉叩首道，“铃兰错了。请主公降罪。”

“吾知汝这是为吾谋不平。”蔡吉说罢搀扶起了铃兰叮嘱道：“不过只次一次，下不为例。”

“喏。”铃兰羞愧地低下了头。

不过蔡吉倒是将话题一转道：“吾这就要出城办事，恐会晚归。今日就由汝来教幼童们识字吧。”

“主公放心，铃兰一定敦促幼童们好好念。”铃兰拱手作揖道。

蔡吉见铃兰又恢复了往日稳重，不由会心一笑拍了拍她肩膀，跟着便出门搭车与张清等人一起出了城。原来赛鲁班应蔡吉提议，不仅向官府捐助了一笔钱款，还主动提出要帮官田免费造水车。凭借着这两项义举，蔡吉便顺理成章地提议推举赛鲁班做城内工匠行首。起先管统等人对此事还持保留意见。但当赛鲁班真带着手下弟子为黄县城外官田造起第一架水车后，便再也没有人反对让这个不修边幅老木匠做行首了。

时值六月，正是夏日炎炎，绿意盎然大好时节。当蔡吉一行人驱车赶到城外官田时已是晌午时分。包括段奎、管统、太史慈内黄县首脑们亦都已到场。如此场面这几年黄县还真不多见。而蔡吉一下马车便被一干官吏豪绅簇拥着走上了高台。跟着她便众目睽睽之下取出事先准备好稿子，用深情并茂语调宣读了对赛鲁班等人义举褒奖，以及任命赛鲁班为黄县工匠行首决议。

当然这篇文章作者其实是功曹黄珍，而蔡吉只是负责将其当众念出来而已。不过这时节可不会有人去追究文章究竟是谁写。因此蔡吉宣读完任命之后，现场立即就响起了一片喧闹锣鼓声以示庆贺。跟着身缠彩带赛鲁班则众人注视下极其自豪地举锤砸开闸门放出河水，让硕大水车缓缓转动了起来。

不过对蔡吉来说她今日来此目可不仅仅是为了嘉奖赛鲁班，而是特地借着这次为水车剪彩机会来视察官田。东汉官田种类繁多，有官府直接管辖田，有封赐高爵和官宦人家田，有牧场，有屯田。其中屯田又分民屯与兵屯。蔡吉今日所到这处官田就属于民屯。不仅如此，这里屯田百姓正是通过以工代赈之策招来外乡饥民。

由于招募饥民屯田一事乃是由黄珍负责。故今天这老儿一改往日推诿扯皮老油条形象，反倒是极其积极地向蔡吉等人介绍起屯田成果来。究其原因这其中固然有黄珍想表功意思，但也与眼下各州郡流行屯田有关。

须知，东汉王朝经济制度方面并没有什么重大建树。其基本上是沿袭西汉时期制度。而西汉经济制度是高祖、文帝、景帝时期，自耕农经济为主体条件下形成，是一种以小土地为基础经济制度。但东汉中后期无论是人口还是技术都已超越了西汉。大批豪强地主兼并土地建立起了规模庞大田庄。如此一来东汉以小土地为基础经济制度便与“田庄”这种大土地占有制产生了矛盾。

与后世明清等朝代土地兼并造成“人多地少”情况不同，东汉末年土地兼并造成结果是“地广人稀”。其实道理很简单，东汉人口相较明清两代要稀少得多。豪强地主兼并土地同时也吸纳大量丁口充实自家田庄。毕竟相比做自耕农向朝廷缴纳沉重税赋，投靠田庄所受盘剥反倒是轻一些。结果造成官府手握大批闲置荒地，却招不到人去开垦。没有人开垦官田东汉王朝税收自然就会受到影响。故而随着田庄经济逐渐壮大这种矛盾也随之日益尖锐起来，并终导致东汉王朝财政困难。

面对这种窘境，东汉政论家们开始意识到土地兼并对王朝统治危害，提出要严禁豪强地主任意兼并土地，并且反对汉朝轻土地税政策。不过政论家们理论看上去虽理想。可现实却是残酷。一来，经过百年恶性循环土地兼并已成不可遏制之势。二来，面对掌握大量土地和资源世家豪强，想要提高土地税无疑是痴人说梦。

既然动不了世家豪强，那诸侯们就只能斗升小民身上打主意。而他们不约而同想到主意都是屯田。屯田顾名思义就是指利用士兵和农民垦种荒地，以取得军队供养和税粮。恰好连年征战与灾荒，造就了大批流民，为各地屯田提供了人力基础。所以陶谦屯过田，曹操屯过田，往后东吴、西蜀也都屯过田。而这其中又以曹操屯田规模大，故后世提到三国屯田第一个想到就是曹操。

东莱虽只是一个偏远小郡，但身为东汉王朝一个缩影，汉廷顽疾东莱郡府多多少少也都有一些，其中自然也包括了田庄经济对郡府税收严重打击。东莱上层心里都清楚，郡府固然百姓眼中是朝南坐衙门，实质上却是连开仓放粮救济灾民都会捉襟见肘花架子。以至于每每出现险情，郡府都地得求助本地豪强富户出手资助。

其实这种仰人鼻息日子蔡吉觉得憋屈，身为郡功曹黄珍同样也过得不舒坦。只不过黄珍不似蔡吉那般有魄力招安海贼出海掠夺，不敢向段奎等豪强富户开刀。所以和这个时代许多官僚一样，黄珍终选择还是选择用屯田来保证郡府税收与军粮。

但见此时黄珍一路领着蔡吉等人视察开垦田地，一边则向众人热忱地介绍说：“此番东莱各县共收纳饥民两万余人，以五十人为一屯，设屯司马，其上置典农都尉，直属郡府。用官牛者，官六私四；不用官牛者，官私对分。”

管统听罢黄珍讲解瞥了一眼身旁段奎，不咸不淡地说道，“两万余人？才这点？”

黄珍心知管统这是讥讽自己坐视豪绅强抢丁口。须知依照各县上报数据，此番蝗灾东莱共接纳了将近七万多饥民入境。其中有一半饥民都被各府县豪绅地主所强占。对此黄珍也是无可奈何，毕竟以工代赈粮食是段奎等豪绅出，他没有立场对这些人说不。因此面对管统指责，黄珍心中虽有不，却还是和稀泥道：“东莱地处偏远，消息闭塞，故一时间尚未有大批灾民涌入。不过诸君放心，只要郡府坚持以工代赈之策，往后自会有多饥民来东莱屯垦。”

然而黄珍话音刚落，段奎却一摆手摇头道，“以工代赈乃非常时期非常之策。怎能变为常例。须知城内富户为救蝗灾已是倾囊相助，若再让其出资，那便是杀鸡取卵。”

黄珍被段奎如此一驳，那张老脸立马就尴尬地僵了下来。但他终还是假意捻了捻胡须，平复了一下心情，拱手唯诺道，“段老说得是。此事是黄某急功近利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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虽说黄珍同往常一样附和了段奎决定，但他那番微妙表情变化却被蔡吉看得一清二楚。再联想到上次介绍水车时，黄珍关于两个月内东莱推广水车提议，以及之后段奎瞪他那一眼。蔡吉不禁暗自揣测黄、段二人关系，可能远没她之前想象中那般牢固。

于是为了求证自己判断蔡吉旁敲侧击地问道，“黄功曹，招募流民屯田需耗费大笔钱粮吗？”

黄珍听蔡吉如此一问，便挂起职业化笑容拱手作答道：“小蔡府君有所不知。招募流民屯田不只是给予土地如此简单。官府还需为流民提供种粮、农具、耕牛，如此种种皆需耗费钱粮。而眼下东莱所缺正是钱粮，否则官府也无须大肆招募流民屯田。”

说到这时黄珍脸上笑意已全然被惆怅所代替。其实屯田制是一种变向农奴制度。参与屯田制百姓不仅要无条件分出一半收成给官府，而且还会因此被官府强制束缚屯田上不得迁徙。若非眼下正逢“白骨露于野，千里无鸡鸣”乱世，老百姓是打死都不会卖身给官府参与这种敲骨吸髓不平等制度。因此倘若官府屯田之初不给于流民足够好处，就算仗着乱世契机也很难招募到流民屯田。

远不说就以兖州曹操为例。曹军起初招募流民屯田时，由于实惠少，又有军事编制束缚，因此就算流民被强制屯田，也多有逃亡之举。曹军真正大规模将屯田制推广开来，是袁涣向曹操进言改进屯田制之后。当然眼下这些事都尚未发生，而曹操也还正窝鄄城里盘算着如何从吕布手中夺回兖州。相较之下，蔡吉不仅熟知屯田制优劣，还有后世诸多屯田之法为参考。倘若推行得当蔡吉完全可以先曹操一步成为屯田制创始人。

因此就以招募流民屯田一事来说，蔡吉与黄珍是站同一战线上。正所谓求同存异，多一个盟友就多一份助力。特别是对眼下蔡吉而言，拉拢黄珍有助于她日后插手东莱政务。抱着这样想法，蔡吉假意低头思虑了一会儿后，便向黄珍提议道：“黄功曹，可否先调拨一部分军粮用以招募流民屯田？”

哪知蔡吉话音刚落，身旁太史慈赶忙上前劝阻道：“万万不可！小府君明鉴，军粮乃军心之本，不可擅动！”

黄珍跟着点头附和道，“太史将军言之有理。老夫也以为值此乱世不可擅动军粮。”

蔡吉熟知历史又怎会不知军粮重要性。此刻面对太史慈与黄珍齐声反对，她赞赏两人时时为东莱着想同时，亦微笑着向众人进一步解释道：“两位误会了。吉意思是，以军粮招募流民编制成军屯田于各府县。命其忙时务农，闲时操练。须知，兵无室家，则情不固，有室家，则为行伍之累。而以屯田安置兵卒家室，使其出而战，归而息，一来可安军心，二来一旦有敌犯境，为保家眷兵卒定会以死守之心固之。如此这般便可做到，战不废耕，耕不废守，守不废战。”

“好一个战不废耕，耕不废守，守不废战！此法甚妙！”听罢蔡吉一番解释，管统头一个拍手称赞起来。至于一旁段奎则对此事表示缄默。因为照他经验来看，眼前这女娃儿要么不开口，一开口总会闹出大动静来。与其跟着起哄，还不如先站一旁看看她葫芦里卖究竟是什么药。

可正当蔡吉打算进一步讲解下去之时，太史慈却不无担忧地说道：“小府君此法确实可行。然兵丁若忙于屯田，势必会疏于操练。慈恐长此以往东莱之兵难成精兵。”

对于太史慈忧虑，蔡吉十分能理解。确实，历史上屯田军队战斗力大多都不强。但这些军队用来守备却是绰绰有余。特别是对土地留恋往往会让这些守军爆发出惊人战斗力。因此蔡吉跟着便向太史慈解释道：“子义兄所虑不无道理。故吉以为可先挑选出健硕之士编为府军，备以甲胄器仗，发以军饷，使其只需操练无需务农。另将筛选下来老弱之兵编为屯军，将其安置于各府县屯垦。如此这般岂不是即有精兵，又不误屯田。”

“府军、屯军。真乃妙策。”太史慈听罢茅塞顿开地向蔡吉竖起了大拇指。事实上他之前还为如何处理前任都统留下那帮老爷兵而伤脑筋。如今正可谓瞌睡有人送枕头，太史慈大可以编制屯军为名将那些战斗力低下老爷兵送去屯田。

而蔡吉则太史慈夸赞声中，回头向黄珍问道，“黄功曹，汝看此策可行否？”

“可行，可行。小蔡府君之策，真乃神来之笔。”黄珍抚摸山羊须眉开眼笑道。不可否认，蔡吉这一招确实帮他解了燃眉之急。须知招流民屯田只需付一笔安置费就成，其成本远低于招兵。故照目前郡府所存军粮数目来看，拨出一部分军粮再招一两万人来屯田是没问题。加上眼下已招纳二万余人，预期东莱郡民屯人数将达四万。如此规模虽不及当年曹操收纳百万青州黄巾屯田来得壮观，却也足以保证来年郡府粮仓充裕了。正所谓手里有粮，心里不慌。一旦有了粮，他黄珍又何须再看段奎等豪绅脸色。

想到这里黄珍不由自主地偷偷瞄了蔡吉一眼。说实话，当初若非段奎信誓旦旦地声称日后会请刘备来坐镇东莱，黄珍是不会同意让蔡吉这个样一个女娃儿来做太守。哪怕她是蔡太守女儿，哪怕她曾上城头抗击过曹军，哪怕她能得太史慈这等猛将赏识。可谁曾想段奎从徐州回来之后，态度却发生了翻天覆地变化。他不仅没有按照诺言请刘备来东莱主事，甚至还表示将继续扶持蔡吉做太守。而段奎理由竟是蔡吉拥有鬼才。一个女娃儿能有啥鬼才。就算她猜到曹操会后院起火又怎样。士林皆知曹操因杀边让之事与兖州世家心生间隙，祸起萧墙只是时间问题。黄珍看来段奎这土财目光太过短浅，才会被一女娃儿所玩弄。经过这两件事之后黄珍开始觉得段奎这人不靠谱。只是碍于段奎统领黄县豪绅，黄珍这才对其隐忍至今。

而之后蔡吉虽灭蝗救灾一事上表现突出，但黄珍也只是觉得她是一个见多识广且心思缜密神童而已。毕竟无论是灭蝗，还是以工代赈，具体操办者都是黄珍与管统。真正让黄珍体会出蔡吉有些门道是这一次水车推广。须知黄珍一直以来都没放松过对蔡吉监视。无论是她去城西找赛鲁班，还是之后赛鲁班来太守府，都没逃过黄珍眼睛。虽说黄珍不知二人之间有过什么约定。但就从赛鲁班高价买水车以及现下高调捐资之举来看，此事背后必有高人指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