孙策也跟着大义凛然地附和说,“左将军言之有理,此番勤王荆扬儿郎多有伤亡,岂可轻言化干戈为玉帛。”
蔡吉见状一面在心中暗自腹诽了一通江东孙家江山易改本性难移的投机客秉性,一面耐着性子继续与刘备磋商道,“不知左将军如何才能放归曹公?”
刘备横扫了蔡吉与孙策一眼道,撩起长袖亮出三根手指道,“奉天子南下襄阳;割让南郡、南阳郡、章陵郡、上庸四郡;送子为质。”
蔡吉听罢刘备所言顿觉牙根一酸,心想
开国之君果然都有一颗狮子大开口的心。刘备的头一条不难理解,毕竟刘营上下奉衣带诏打生打死几个月,如今天子南下迁都襄阳,总算是让刘备在政治上有了交代,无损于他刘皇叔的忠义之名。第三条虽有故意羞辱曹操之嫌但也还算是在情理之中。可第二条就夸张了。要知道先前在丰西泽孙策也就讹个广陵郡而已。眼下的刘备却是一张口就要鲸吞四个郡。虽说上庸目前实际掌控者是刘表的从子刘磐,但依刘备目前的实力,只要有出师之名,拿下上庸完全不成问题。更为重要的是刘备所图的几个荆州郡县恰恰都在新王畿的范围内。一旦将这几个郡划归刘备,就意味着刘协得从别处获取王畿。
于是蔡吉跟着便向刘备试探道,“左将军,天子迁都襄阳,荆北三郡怕是皆要划为王畿。”
刘备挑眉反问,“此事二位与许都诸公已有定论乎?”
蔡吉听刘备这么一问,心知他定是还有后招,便顺势搭腔道,“此事未有定论。不知左将军可有高见?”
“高见不敢当。”刘备摆了摆手道,“二位如若不弃,便听老夫一言。”
“左将军请讲。”蔡吉颔首相邀道。孙策亦是跟着竖起了耳朵,想要听听刘备接下来又会说出什么有利于自己的话来。只不过孙策万万没有想到刘备接下来的一席话语却是险些把他带到坑里去。
就见刘备腰板一挺,义正辞严地放话道,“天子迁都襄阳,余等身为臣子,理应献出一郡充当王畿。孤为宗室,在此以身作则,献章陵郡为王畿!”
望着刘备以一派正义凌然的姿态干着漫天要价的事,蔡吉不禁感叹,都道古人讲究礼仪廉耻,到末了才发觉最在乎礼仪廉耻的是自个儿。刘备所谓的献郡为王畿,完全就是在慷曹操之慨。并且被他献出的章陵郡乃是当初曹操占据荆北后从原南阳郡中划出的一个小郡。也就是说刘备就算借花献佛,献的也是一束花中最小的那一朵。
此外刘备摆出如此“高”的姿态也是在变相地向蔡吉和孙策施压。毕竟他俩也是天子钦点的护驾之臣,怎么着也得献上一个郡或划几个县天子做王畿才行。当然这事现在还轮不着蔡吉发作,因为一旁的孙策已然绷不住率先否决道。“不可!江夏郡乃江东儿郎血肉所换,岂可轻易拱手让人!”
无怪乎孙策反应如此强烈。江夏郡是孙策目前所辖之地中唯一与襄阳郡接壤的郡府,同时也是吴军在荆州最为重要的一处据点。为了夺取江夏,孙坚、孙策父子曾先后与刘表、曹操数度鏖战,直至最近孙策才借着赤壁大捷的势头彻底拿下江夏全境。正如孙策所言江夏乃是他麾下江东儿郎用血肉之躯所换,岂会为区区虚名而拱手送给天子。
面对口出大不敬之言的孙策,刘备露出了一丝轻蔑的冷笑。继而回头饶有兴致望向蔡吉。大有等蔡吉“原形毕露”之势。然则蔡吉又岂会像孙策那般口不择言,且听她斟酌着回应道,“孤所辖之地与襄阳相隔甚远…不若便将一郡之税献于天子。聊表忠心。”
孙策见蔡吉竟欣然附和了刘备提议,心中由不得一阵焦急。要知道汉末长江以南的大部分地区相比中原都极其落后。对孙策而言一郡之地的税赋可不是个小数目。故而蔡吉的话音才刚落,孙策便迫不及待地耍起无赖道,“扬州地贫人稀。比不得中原富庶。一郡之税,孤负担不起。”
眼瞅着孙策既不肯献地做王畿也不肯上税给天子。蔡吉本以为刘备会继续拿忠汉的道德大棒挤兑孙策。哪曾想对面的刘皇叔竟突然来了一百八十度大转弯,冲着孙策大方地一挥手道,“既然如此,老夫便将南阳郡匀给吴侯。”
刘备此言一出。蔡吉顿时在心中暗叫一声:不好!
而孙策更是显然没料到刘备会来这么一出。不敢相信自己耳朵的他赶紧追问道,“将南阳郡匀给孤?此话当真乎?”
刘备手捻长须欣然颔首道,“吴侯与孤共奉衣带诏讨伐曹贼。而今自曹贼手中割得二郡转献于天子,岂不为天下美谈乎。”
孙策听罢刘备所言。先是微微一愣,继而尴尬地大笑道,“左将军言之有理,言之有理啊!”
会谈进行到此处,蔡吉方才明白刘备此番所提的三条要求根本不是狮子大开口,而是深思熟虑下的精心设计。刘备从一开始就没打算吞并南阳、章陵两郡,他之前的狮子大开口不过是在虚张声势,进而一步步将蔡吉和孙策引入他事先设定好的陷阱之中。如今依旧是定都襄阳划荆北三郡为王畿,但是其中一郡成了刘备献给天子的“王畿”,另一郡则作为香饵成功拉拢到孙策替其张目。也就是说刘备凭借一条三寸不烂之舌,不仅博得了忠汉的美名,离间了蔡吉与孙策之间的同盟关系,末了还让蔡吉大出血白白送给天子一个郡的税赋。
恍惚间蔡吉仿佛看到刘备的身后站着一个年轻而又修长的身影。正是这个身影在另一个时空留下了千古美名。哪怕舌战群儒、草船借箭、借东风都仅是小说家之言,亦难掩其耀眼锋芒。想到这儿蔡吉忍不住在心中发出了一声由衷感叹:孤终究是小觑武侯也……
“齐侯有何异议?”
刘备的一声探问将蔡吉的思绪拉回了现实。诚然今日算是被刘备摆了一道,但她并没有因此恼羞成怒。事实上蔡吉之所以会一张口就放话将一郡之地的所有赋税悉数上缴给天子,并非是单纯受刘备胁迫,而是考虑到刘协匆忙迁都襄阳,百废待兴之际必然急需钱粮。蔡吉在这时节向朝廷提供钱粮,不仅能帮助刘协在荆北站稳脚跟牵制曹、刘、孙三家,同时也利于她在襄阳小朝廷中安插眼线。所以这会儿的蔡吉仅是淡然一笑冲着刘备拱手作揖道,“左将军一言,令吉茅塞顿开。”
当蔡吉、刘备、孙策三人泛舟云梦泽,在船上开闭门会议商讨如何瓜分曹军在荆北的领地之时,作为曹营代表的司马朗和曹仁这会儿却只能站在岸边干瞪眼。眼瞅着蔡吉等人已然在湖面上飘了一个多时辰,却始终没有要散会的迹象,素来性急的曹仁忍不住向站在身旁的司马朗探问道,“伯达,汝说蔡吉与孙策能说服刘备释放主公乎?”
司马朗听罢曹仁所言,却是回过头苦笑道,“子孝真以为蔡、孙、刘三家泛舟云梦泽是为丞相乎?”
听出司马朗话里有话的曹仁心念一动,赶紧追问道,“伯达此话怎讲?”
司马朗没有直接回答曹仁的问话,而是转过身指着对面的刘备军大营问道,“依子孝之见,以曹、蔡、孙三家之力几日可拿下刘备大营?几日可救出曹丞相?”
“只需蔡、孙两家从旁策应,余一日便可踏平刘备大营,三日便可救主公出城!”曹仁拍起胸脯道。
曹仁这话倒也不算是在吹牛。须知打仗最是讲究气势,刘备之前连续数月也没能拿下当阳城,军中士气早已呈现颓势。而曹军方面则随着齐吴联军的到来士气大涨。加之曹、蔡、孙三家在兵力上又对刘备部享有绝对优势。这种情况下,曹仁甚至无须取得大胜,只需击破刘备部就能掩护曹操突围。
司马朗上下打量了一遍自信满满的曹仁,进而笑非笑地反问道,“既然如此,蔡吉与孙策又何须同刘备多言?”
曹仁听司马朗这么一说,先是楞了一下,继而也回过了味来,“难道蔡、孙、刘三家另有图谋!”
大公子此番怕是引狼入室也司马朗兀自在心中长叹了一声。其实明眼人都瞧得出蔡吉与孙策乃虎狼之辈,倘若曹营不能满足他们所图,齐吴联军很可能在转瞬间由援军变成曹操的催命符。但以目前的局势又容不得曹营说个“不”字。于是为了大局着想司马朗旋即便将话锋一转,语重心长地向曹仁提醒道,“子孝将军,稍后无论蔡、孙、刘三家有何图谋,余等皆得以救丞相为先!”
“割让南郡、南阳郡、章陵郡、上庸四郡,献质子两名,刘备与孙策真当余曹家父子是泥捏面塑乎!”砰地一声,曹昂将刚刚收到的八百里加急一掌拍在了书案上。
原来那日云梦泽会晤后,刘备与孙策便忙不迭地向司马朗、曹仁两人施压,逼迫二人签署割地送质的停战协定。司马朗与曹仁哪敢私自作主答应这等要求,便以位卑言轻为由提议先放曹操出当阳城,再由曹丞相亲自来与三家诸侯商讨停战事宜。但是不见兔子不撒鹰的刘备却是以极其强硬的态度表示在天子南下之前坚决不会放曹操出城,更不会再给曹仁等人与曹操接触的机会。无奈之下司马朗只得将刘备和孙策提出的停战协定以八百里加急的速度送回许都交由曹昂定夺。
曹昂本以为司马朗自南郡送来八百里加急定是刘备在蔡吉和孙策的联手施压下放父亲出城了,哪曾想一拆封竟得了这么一个结果,直气得他火冒三丈。好在此时与曹昂在书房内对坐的是丁夫人的从弟黄门侍郎丁冲。未等曹昂将手中协议撕成碎片,丁冲已然向其拱手规劝道,“大公子息怒。刘备、孙策割地送质之说固然刻薄,然则只需丞相解困,一切皆有回转余地。”
“回转余地?”曹昂心念一动,赶紧追问道,“舅父此话怎讲?”
丁冲手捻长须沉声分析道,“此番天子迁都襄阳,荆北三郡理应划为王畿;上庸为刘磐所据;南郡曹、刘各半;故刘备、孙策割让四郡之说不过图一虚名,实则仅割半郡。至于纳质为押乃春秋古制。丞相子嗣甚多,大公子可挑选两员庶弟为质。”
丁冲的一番分析虽句句在理,可一想到以联姻为名被送往齐营为质的曹丕。心怀愧疚的曹昂当即把脸一板断然否决道,“不可!余身为兄长怎可将幼弟送入虎口。”
眼见曹昂不肯将幼弟送去敌营当质子,丁冲一面在心中感慨曹昂为人太过仁厚,一面则将话锋一转道,“割地送质一事可稍后再议,当务之急应先送天子迁都襄阳。一旦天子南下,刘备便再无借口抗旨不尊。”
曹昂听罢丁冲所言深以为然地点了点头。确实送子为质这种事是可以慢慢拖延的。正如早些年曹操以天子的名义要孙策送子入许都为质。孙策每一次都满口答应。稍后又以各种借口拖延。所以直至今日孙策都没送过任何一名孙姓子弟入曹营为质。而从司马朗传回的书信来看,刘备一直以来都以质疑圣旨真伪为由拒绝解除当阳之围。如今看来也唯有天子南下方能令刘备那伪君子就范。反正襄阳目前还在曹军的控制之下,就算刘协到了襄阳也无法过河拆桥。
事已至此。曹昂自认再拖下去只会令局势愈来愈复杂,愈来愈难收场,可是一想到荀彧之前对迁都分封一事的态度,他又不无担忧地自语道。“就怕荀令君反对。”
丁冲却是不以为然地笑了笑道,“荀令君既已亲自接待齐吴使节。又岂会反对天子南下。大公子如若不信,派人一试便知。”
曹昂得了丁冲的提点,当天夜里便急匆匆地亲自前往荀府拜会荀彧。当荀府的下人领着曹昂来见荀彧时,荀彧正在书房内练字。面对不请自来的曹昂。荀彧头也不抬地直接发问道,“大公子今夜来访,可是为天子南下一事?”
曹昂先是一愣。旋即恭恭敬敬地朝荀彧俯身一拜道,“为救老父。昂不得不出此下策。”
荀彧搁下笔,抬头看了一眼曹昂,幽幽地叹了口气,“罢也,天子终须南下。然有一事还请大公子成全。”
曹昂连忙欠身回应道,“令君请讲。”
荀彧长袖一振,郑重其事地拱手道,“由老夫亲自护驾南下。”
建安八年十一月末,经过连续数月的谈判磋商,大汉天子刘协终于得以摆脱困了他八年的许都城,由代表曹营的荀彧、代表齐营的郭嘉、代表吴营的鲁肃以及吴硕等一干帝党的护送下南下襄阳。消息传至南郡,从蔡吉、孙策到司马朗、曹仁皆不由自主地长舒了一口气。至于刘备虽还心有不甘,但面对即将驾临荆州的天子以及来自蔡、曹两家的施压,他也只得捏着鼻子接下圣旨,并允许司马朗进入当阳城向曹操宣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