待到双方各分宾主落座之后,素来伶牙俐齿的杨修率先向糜竺和诸葛亮发难道,“曹丞相奉旨伐吴,尔等不出兵相助,反偷袭王师,可知罪!”
面对杨修先声夺人,颠倒黑白的指责,诸葛亮朝天扶扇拱手义正词严道,“左将军奉诏讨贼,何罪之有?”
杨修明知诸葛亮说的是衣带诏,却狡黠一笑反问道,“圣旨何在?可否借修一观?”
诸葛亮岂会入杨修的套,就见他羽扇一挥朗声说道,“世人皆知曹氏父子倒行逆施,天子以衣带诏号令天下诸侯勤王。郎君乃名门之后,岂可坐井观天,不闻天下之势?”
以杨修的聪慧如何听不出诸葛亮最后一句话乃是一语双关,明里点穿他装傻充愣,暗里讥讽他出身名门却目光短浅以身仕贼。本就喜好争强好胜的杨修哪儿曾受过这等羞辱,恼怒之下他那张白俊的脸颊刹时便涨得通红,恨不得立马拍案而起,好好教训教训眼前这不知天高地厚的乡野村夫。
然而还未等气红了脸的杨修发难,就听刘晔适时接口道,“诸葛军师此言差矣,自桓帝灵帝以来,黄巾猖獗,天下纷争,社稷累卵之危,生灵有倒悬之急。若非曹丞相扫清**,奉天子入许,天下不知几人称帝,几人称王。试问天子又岂会下诏诛曹?所谓衣带诏实乃刘表所拟伪诏也!”
诸葛亮意味深长地瞥了刘晔一眼,旋即冷冷一笑:“余当尔出身宗室,今日来此,必有高论。却不想,竟是此等粗鄙之语。昔年,桓帝灵帝之时,汉统衰落,宦官酿祸;国乱岁凶,四方扰攘。黄巾之后。董卓李傕郭汜等接踵而起,劫持汉帝,残暴生灵。因之,庙堂之上,朽木为官,殿陛之间,禽兽食禄!以致狼心狗行之辈。汹汹当朝。奴颜婢膝之徒,纷纷秉政。以致社稷变为丘墟,苍生饱受涂炭之苦。而今曹氏父子囚天子、杀贵妃。残暴不仁,人神共愤,尔等身为汉臣,理当匡君辅国。安汉兴刘!何以反助逆贼,为祸天下!”
如果说诸葛亮刚才对杨修的反驳还只是打脸的话。那他此刻这番言语则**裸地上升到人身攻击了。饶是刘晔和杨修涵养再怎么好,此刻也忍不住双双拍案而起,用颤抖的手指指着诸葛亮的鼻尖气急道,“汝……汝……”
一旁一直没有发话的糜竺眼见诸葛亮彻底激怒了曹营使节。连忙起身挡着在两者之间和稀泥道,“诸君舟车劳顿,难免急火攻心。不若先行休憩,明日再谈。”
刘晔和杨修被糜竺如此一提醒。方才想起自个儿此刻还身处敌营之中,真要闹腾起来最终吃不了兜着走的只会是他二人。正所谓人在屋檐下不得不低头,于是刘晔和杨修只得强压住心中涌动的怒火,由着糜竺将他们送出了帅帐。
糜竺在安顿完刘晔和杨修之后,又折了回来向还留在帅帐内的诸葛亮抱怨道,“孔明何必如此折辱曹使。若刘晔、杨修就此拂袖而去,那可如何是好?”
诸葛亮却是不以为然地摇着羽扇道,“子仲先生放心,亮料此二人明日必会继续与吾等商谈议和之事。”
“孔明何出此言?”糜竺一边不置可否地反问了一句,一边在心中暗想,你都把人损成那样了,以刘晔、杨修世家公子哥的脾气又怎会继续留在这里受你羞辱。
眼见糜竺不信自己的话,诸葛亮便收起了羽扇向其正色解释道,“子仲先生有所不知,曹操为人素来狡诈。其派刘晔、杨修为使,必是想借二人口舌之利,拖延时间,以待洪水退却,曹仁来援!”
糜竺听罢诸葛亮之言,神色顿时为之一变。须知同在南郡的曹仁正是受制于洪水方才迟迟无法进抵当阳救援曹操。倘若洪水退却那曹仁必会携援军与当阳城的曹操里应外合攻击刘备。越想越觉得后怕的糜竺忍不住连连呢喃道,“这…这可如何是好!”
诸葛亮是一早就看穿了曹操的企图,所以他才会建议刘备暂时不与曹操的使节见面,并派出一名不入流的校官去迎接刘晔和杨修。在他印象之中此二人出身名门,又年少成名,必是心高气傲之辈。却不想刘晔和杨修远比诸葛亮想象的要能忍得多。于是乎,诸葛亮便亲自上阵,用其引以为傲的口才狠狠挫了一番对方的锐气,还成功激怒了刘晔与杨修。不过对于诸葛亮而言这只是逼迫曹操就范的第一步。而今曹操以为自己奸计得逞,曹军上下也都期盼着和谈有所进展,故眼下恰是发动进攻的最好时机。
想到这里,诸葛亮旋即傲然道,“子仲先生勿忧,刘、杨二人锐气已挫,待云长将军拿下当阳城后,亮看曹贼还如何稳坐钓鱼台!”
此时的刘晔、杨修并不知晓,刚才那个将他们驳得哑口无言的年轻军师正谋划着在和谈期间对当阳城内的曹军发动进攻。坐在糜竺为他二人备下的军帐内,眼瞅着四下无人,憋了半天的杨修终于忍不住破口大骂道,“诸葛村夫好生嚣张!”
刘晔的脸色虽不比杨修好到哪儿去,但生怕隔墙有耳的他并没有跟着杨修一起骂诸葛亮,而是幽幽地叹了口气道,“鹿门子弟,果然名不虚传。”
杨修在发泄完胸中的气恼之后,亦恢复了冷静,就见他倒了一杯茶,继而用手指沾了茶水在案几上刷刷写下一列字,“如何谈?”
刘晔扫了一眼案几上字,也跟着沾了茶水写道,“天子。”
望着案几上的“天子”二字,杨修的脸上露出了了然于心的笑容。显然通过刚才的那番交锋,他与刘晔都已深切地感受到了刘备一系对天子渴求。这也难怪,刘备既不像曹操那般有庞大的家族做后盾,也不似孙策经营河东多年已有一定根基。一直以来刘备都像无根之萍一般四处游荡,缺乏世家宗党的支持。而一旦成功迎奉天子,那么所有问题都将引刃而解。刘备不仅能成为名符其实的皇叔,不少忠于汉室的世家宗党也会转而支持于他。此外肆虐当阳县的洪水总会有退去的那一天,故而留给刘备的攻城的时间其实并不充裕。倘若他无法在短时间里攻破当阳城的话,那么借眼下的有利局势逼迫曹操让出天子便是刘备最佳的选择。所以辕门前的下马威以及刚才诸葛亮的唇枪舌剑在杨修和刘晔的眼里都是刘备一派急于夺取天子的表现。
站在刘晔和杨修的角度而言刘备越急对他们就越有利。只要握有天子这么枚诱饵就不怕刘备君臣不就范。更何况会唱红脸白脸的可不止糜竺和诸葛亮两人,此刻就见杨修猛一拍案,故意扯起嗓子说道,“鹿门子弟又如何!不过乡野村夫尓!”
刘晔顺着杨修的话头赶紧劝说道,“德祖休要得胡言。鹿门庞德公乃当世名宿,其坐下弟子以凤雏卧龙最富盛名。凤雏者,庞士元也,乃齐侯近臣,未及弱冠便已身居别驾之位。卧龙者,诸葛孔明也,便是方才那位诸葛军师。”
刘晔一席话倒不是在故意吹捧诸葛亮和庞统。实在是当初庞统以二十出头的年岁出任幽州别驾已然轰动天下。如今诸葛亮又以弱冠之龄出任刘备的谋主,以水淹当阳之计将曹操困于当阳城中。眼下凤雏卧龙之说早已传遍中原,连带着他二人出身的襄阳鹿门也一跃成为了名动天下的学派。
可一想到庞统丑陋的容貌以及诸葛亮锋利的措辞,杨修当即嗤之以鼻道,“庞统小儿,面目丑陋,有碍观瞻。诸葛村夫,伶牙俐齿,尖酸刻薄。鹿门狂生,不知收敛,终有为祸之日!”
“鹿门狂生,不知收敛,终有为祸之日!”
远在千里之外的钟繇也曾道出过与杨修相似的评价。但不同于杨修的妒忌与不甘,钟繇这一叹却是带着七分悲愤,三分无奈。而他所叱责的鹿门狂生也并非诸葛亮,而是鹿门另一位名满天下的青年子弟庞统,庞士元。
时间回溯到半个月前,新任的并州刺史王凌在快要入平城时,遭刺客暗算被刺死在了车驾上。那刺客的身手极为了得,不仅成功杀出重围扬长而去,还甚是嚣张地在现场留下了一句“杀人者,邓展也!”
堂堂一州刺史被人当街刺杀本已骇人听闻,更毋庸说还就在钟繇的眼皮子底下。此刻耳听钟繇将矛头直指坐镇代郡的庞统,在场的众曹将在惊讶之余亦是回过了味来。
话说邓展是何许人也?那可是齐营的讨寇校尉!因其武艺高强,又出身南阳,一直以来都深受庞统的器重。此番邓展以校尉之身,行刺客之举,还明目张胆地留下了自己的名号,任谁都瞧得出齐军这是在报复王凌之前引曹军入平城之举,同时也是在借王凌的人头来杀鸡儆猴警告齐营之中存有二心的人士。
可问题是幕后主使之人真的只有庞统吗?怀揣着这一疑问,钟繇帐下的主簿常林不由皱起眉头问道,“庞统会否是受齐侯指使?”
“蔡安贞为人素来谦恭守礼,当街行凶必是庞士元之策!”钟繇摆了摆手道。这倒并不是说钟繇相信蔡吉的品行高尚。而是他深知蔡吉作为女诸侯比一般的男诸侯更注重名声也更能忍耐,哪怕心里恨得牙痒痒也不会冒着被士林诟病的风险去派人刺杀王凌这样的名士。事实上也正是因为看穿了蔡吉的这点心思,钟繇才敢一次又一次地用切香肠的方式蚕食齐军在并州的领地。
谁曾想钟繇千算万算却终究还是没算到庞统竟敢不惜得罪士林刺杀王凌。这甚至可以说是钟繇的一次惨痛失误。因为寒门历来都盛产狂生、酷吏,为了摆脱门第的掣肘寒门子弟往往会为出人头地而不择手段。而庞统不仅出身寒门且相貌丑陋。据说还心胸狭隘,对士族子弟多有无礼之举,如今回想起来其会采取过激手段报复王凌本也不足为奇。可这一次钟繇却恰恰没有注意到这里一点,致使王凌最终被人当街刺杀。
然而这会儿的钟繇却没时间替王凌吊唁。此刻在他的面前摆着两纸公文,一封是王凌的死讯,一封是来自许都的调令。刺杀王凌的凶手虽已毫无悬念,可只要庞统拒不承认。钟繇一时半会儿也拿他没辙。而许都的调令却是不得不遵。因为曹操在孙刘联军的夹击下现正受困南郡。而孙策的兵马甚至还渡过淮水长驱直入到了许都附近,致使坐镇许都的曹昂不得不向并州求援。
面对如此严峻的局势钟繇只得先压下心中的愤慨,转而扫视了一圈在场的文武。在心中暗自盘算该带哪些人南下。最终他的目光停在了牵招身上。这位当日同王凌一起献城的男子,并没有因王凌之死流露出任何兔死狐悲的表情,而是站在角落里同曹营的嫡系将领保持着一定的距离。牵招为人低调不代表钟繇就可以无视于他。毕竟王凌已死,若牵招也跟着有所不测的话。那试问日后并州还有谁人敢投效曹营?
想到这里钟繇心中顿时就有了决断,“子经。汝即日起程随老夫南下驰援许都。”
牵招听罢钟繇所言,先是一怔,旋即不无动容地出列抱拳道,“遵命。”
眼瞅着钟繇轻描淡写地揭过王凌遇刺一事。转而要带牵招南下,一些留守并州的文官武将心头不由泛起了一阵彷惶。要知道在齐营探子的推波助澜下曹操兵败赤壁的消息早已传遍了并州,不少地方豪强与胡人部族俨然已是闻风而动。更毋庸说幽州的庞统与张辽也一直都在磨刀霍霍想要杀回雁门。如今钟繇再一走。试问曹营还有谁能守得住并州。
望着一些人脸上流露出的戚戚之色,钟繇心知并州此番怕是要保不住了。但他钟元常绝非坐以待毙之人。就算守不住长城以北诸郡,他也要力保长城以南的太原、上党一线不失。想到这里,钟繇便果断布置道,“老夫已推举太原太守梁习暂领并州刺史,待余南下后并州军政要务皆由其定夺。”
梁习,字子虞,乃陈郡柘城人。初为郡主薄,曹操任司空时征辟他为漳县长,因其卓有政绩而声名显赫,地方治理方面声誉很高,后来又迁任丞相西曹令史、西曹属等要职。由于钟繇的身份是司隶校尉不可能长期驻扎并州,所以他一早便向曹操举荐梁习出任别部司马暂领并州刺史之职。然而考虑到王凌献平城有功,为给河北诸郡做表率以达到千金买骨的效果,曹操最终还是将并州刺史一职授予了王凌,梁习则被指派为太原太守。如今曹操在荆州命悬一线,曹军精锐皆已南下,钟繇自付在并州唯一值得托付的人选就只剩下了梁习。
听闻钟繇将并州的防务托付给了太原的梁习,在场一些并州籍将领显得有些不以为然。其实也难怪众人会有这等反应。梁习之前的政绩是以文治为主,其在军事上并没有值得称道的表现。可并州这地界民风彪悍、胡汉杂居,区区一介文官又如何能服众。钟繇同样也是以文官之身统领武将镇守边关,深知战绩是边地服众的唯一标准。所以他并没有向众人多做解释,而是期待梁习接下来的表现不要让他和曹操失望。
钟繇要领兵南下的消息很快便通过潜伏在曹营之中的探子传递到了代郡郡治高柳城内。对于钟繇的这番举动庞统并不感到意外。因为他一早便从龙口的飞鸽传书中得知了曹操兵败赤壁的消息。而并州那些有关曹操惨败赤壁生死未仆的传言也是他故意派人放出去的。在庞统看来而今的钟繇除了放弃并州南下援曹之外已无第二条路可走。正如去年蔡吉遇险之时他和张辽也曾果断丢下平城深入辽西驰援自家主上。
不过对于钟繇留下的继任者庞统还是颇感兴趣的。所以在看完探子送来的情报后,庞统便向身旁的幽州治中田豫询问道,“国让,汝可知陈郡梁子虞?”
“略有耳闻。”田豫点了点头道。
眼见田豫认识梁习,庞统便一边将情报递给对方。一边关切地追问道,“钟元常推举此人暂领并州刺史,国让如何看待此举?”
“哦?梁子虞代领并州刺史?”田豫接过情报快速阅览了一遍后,低头沉吟道,“豫曾闻,济阴王思与习俱为西曹令史。思因直日白事,失曹公指。曹公大怒。教召主者。将加重辟。时思近出,习代往对,已被收执矣。思乃驰还,自陈己罪,罪应受死。曹公叹习之不言,思之识分。曰:何意吾军中有二义士乎。”
田豫所说的典故是指梁习昔年与济阴人王思一同担任西曹令史时的故事。据说,有一天王思向曹操汇报事情。由于行文不恰当,惹得曹操大发雷霆,教传唤主事的官吏,要以重罪论处。正赶上王思不在周围。梁习便替他去面见曹操,到了就被关押起来。王思急忙赶回来,主动承认自己的罪责。按他的罪过应该被处以死刑。曹操对梁习默默地代人受过十分感动。也很满意王思能勇于承担罪责,便免去了王思的罪责。并称赞二人为义士。
听完有关梁习的小故事,庞统对于曹操动不动就治人死罪的做派那是相当的嗤之以鼻。在他看来蔡吉虽身为女子却比曹操大气得多。因为蔡吉从来不会为了个人的喜怒而滥用刑罚。齐营之中无论是杖责、禁闭乃至死刑都有明确的军法规范,任何人都不得私自打骂下属和士兵,如若违反则会被军法处置。与之相对应的蔡吉也不会因私情而至军法于不顾。世人皆道曹操崇尚法家。但在庞统眼里曹操将个人的喜好和情绪至于法度之上,不过是披了张严刑峻法的皮毛而已。而看似处处讲究仁德教化实则坚持法度的蔡吉才是真正尊崇法家之人,是以儒为皮以法为骨。
但是对于梁习义举庞统还是十分敬佩的,毕竟这年头肯用自己性命做赌注救同僚的人并不多。但是倘若梁习将这份胆识与义气用在拉拢招纳并州豪强胡部上,那对庞统而言可就是个麻烦了。须知并州境内胡汉杂居,民风彪悍,光靠武力征讨只能压制当地豪强和胡狄部落一时。一旦驻军离开当地的地头蛇们立即就会如冬眠复苏的群蛇一般再次出洞兴风作浪。所以在强大的军事威慑之下,必需要有人以怀柔政策规劝诏安这些地方豪强和胡狄部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