眼见自己慷慨激昂地一路从赤壁大战说到了水淹当阳,对面的刘协却始终无动于衷,吴硕不由在心中暗暗打起了鼓。然而就在他以为刘协会一直如此沉默下去之时,后者却冷不丁地冒出了一句,“吴卿,汝说荆州与扬州,何地宜居?”
“陛下?”惊诧之下吴硕下意识地抬起头,恰好对上刘协那双漆黑到空洞的眸子。紧接着他忽然意识到自己的举动越僭了,于是又赶紧把头低了下去。
望着吴硕手足无措的模样,年轻的汉天子戏谑地笑了起来,“曹子修遣卿入宫,可是要以物易物,用朕换其老父?”
刘协的这声轻笑在吴硕听来刺耳得好似一把利刃,一刀捅穿了他覆盖在脸上的遮羞布。是的,无论是用刘协换回曹操也好,还是用天子的名义请蔡吉出兵救援曹操。在本质上都将身为天子的刘协当做货品来同诸侯进行交易。这一刻深感无地自容的吴硕将额头重重地磕在了地板上痛心疾首地自责道,“臣等无能,令陛下蒙羞也!”
可眼前的年轻天子却是早已接受了他身为傀儡的实施。伴随着一阵衣料索索之声,刘协欣然起身丢下一句话道,“汝去回复曹子修,就说朕悉听尊便。”
刘协破罐子破摔的态度令吴硕再也顾不上君臣之礼以及曹家的监视,就见他一把抱住刘协的大腿。厉声低吼道。“陛下万不可自暴自弃!而今曹孟德身陷荆州,恰是陛下脱困之机。”
刘协瞥了一眼吴硕,冷哼道。“脱困?试问天下间何人能救朕脱困?卿乎?”
“蔡安贞!齐侯蔡安贞定能救陛下脱困!”吴硕扬起头直视着刘协的双眸斩钉截铁道。
“蔡安贞?”刘协身形微微一颤,右手下意识地抚上了腰间佩戴着的一块玉佩。刘协上一次想到这块玉佩还是在发布衣带诏的时候。那一次他并没有用这块玉去召唤玉的主人,事后这块玉的主人也没来救他脱苦海。想到这里,刘协再次自嘲地笑了笑。“善!青州亦是人杰地灵之处。”
顶着刘协充满嘲讽的笑容,吴硕依旧不依不饶道。“陛下!蔡安贞绝非寻常诸侯!”
“绝非寻常诸侯?”刘协紧攥着腰间的玉佩放声大笑,“蔡安贞若真是汉家忠臣,又岂会对衣带诏视若无睹!”
耳听刘协对蔡吉在衣带诏事件中的表现耿耿于怀,吴硕顿时就有了计较。就见他拽着刘协的裤脚接连发问。“陛下与董承密谋之时,可曾与齐侯通气?陛下所书衣带诏,可曾发于齐侯?”
事实上莫说蔡吉。刘协在与董承等人策划衣带诏时甚至都没将吴硕纳入核心。因为刘协在心底深处始终觉得吴硕和蔡吉与曹昂的关系太过密切,不想因二人的介入而破坏他的逃往大计。若非如此。这会儿的吴硕也不可能活着站在刘协的面前。而此刻面对吴硕连珠炮般的质问,刘协由不得心虚地撇过头轻声辩解道,“蔡吉与曹操结有姻亲之盟,朕怕其走漏风声。”
吴硕心知刘协那会儿怀疑的人不止蔡吉还有他自己,否则当初刘协和董承也不会瞒着他偷偷逃出许都。但是就算明知自己受到了天子的怀疑,吴硕依旧本着臣子因尽的忠诚向刘协进言道,“齐侯与曹操结亲乃陛下旨意,陛下又岂可因此而质疑齐侯?”
刘协被吴硕抢白了一番后,原本苍白的脸颊一下子就涨得通红,“就……就算如此,朕被曹氏父子囚于许都,蔡吉为何不发兵救驾?”
“衣带诏事发后,陛下受困许都,四周皆为曹氏党羽,齐侯若趁势起兵伐曹,岂非至陛下性命于不顾?”吴硕长叹一声反问道。
刘协张了张嘴本还想要反驳,却发现自己一时间竟连一句反驳的话都说不出口。因为正如吴硕所言,他刘协的性命从一开始就被曹操攥在了手里,众诸侯在这档口起兵伐曹与其说是救驾,不如说是催命。想明白这些缘由之后,刘协心中的戾气也随之消散了大半。就见他转身扶起了吴硕,哽咽着致歉道,“是朕辜负了卿!”
吴硕亦是鼻子一酸,抱住刘协的臂膀潸然泪下,“是臣无能,是臣无能!“
君臣二人在抱头痛哭了一番之后,刘协回忆起了昔年蔡吉在云台殿面圣的情景。那时的蔡吉曾一再告诫他,为了大汉江山,身处深宫要谨言慎行。可在那之后刘协却始终没有把蔡吉的进言放在心里。加之蔡吉在曹蔡结盟后对曹操恭顺有加,以至于刘协都有些怀疑那位曾经发誓向他效忠的女诸侯已经决心做曹氏的好儿媳。然而现在回想起来,倘若他刘协能遵照蔡吉当年的告诫谨慎行事,一直蛰伏到曹操南征失败后,再与吴硕等人里应外合,发出衣带诏号召天下诸侯勤王。那此刻身陷囹圄的便不会是他刘协,而是那天怒人怨的曹家父子。至于董妃和他那未出世的皇子更不会死得如此不明不白。
思虑至此,刘协果断地擦了擦双眼,从腰间取下了蔡吉当年献上的那一枚玉佩,“蔡安贞曾言。无论其身在何处,只要见得此玉,必会赶来救驾。”
吴硕赶紧伸出双手小心翼翼地接过玉佩,冲着刘协郑重地俯身一拜,“臣定不负陛下重托!”
此时此刻,远在荆州的刘备并不知晓,身处许都的刘协已然绕过他这个皇叔。转而向坐镇青州的蔡吉求救。这会儿的他正被周瑜、孙策横生出的那道奏折气得跳脚叫骂“卑鄙下流!水淹当阳的是孤!兵围曹操的是孤!孙策小儿有何面目向曹昂讨要天子!厚颜无耻!”
目睹着自家主公好不容易取得的战果为孙策那票人所窃取。大帐内包括诸葛亮、糜竺、陈到等人在内的刘营文武也是既气愤又无奈。其实早在水淹当阳之前诸葛亮便已草拟好了一份书信,打算在事成之后发往许都向曹昂提议用天子换曹操。可眼下刘备的势力实在太过弱小,又地处偏僻远离中原。以至于诸葛亮的书信还未送出荆州,周瑜以孙策名义代写的那份奏折就已然在许都的大街小巷流传了开来。
在将面前的案牍一把掀翻之后,刘备终于发泄完了心中的大半怒气,转而一屁股盘膝坐到诸葛亮面前向其询问道。“孔明,汝可有应对之策?”
不仅是刘备在场的刘营文武也纷纷向诸葛亮投去了期盼的目光。显然经过一连串的胜利年轻的诸葛亮俨然已在刘备阵营内确立了其谋主的身份。此刻面对刘备急切的发问,诸葛亮亦是按捺下心中不快的情绪,转而冷静地分析道,“曹营多智谋之士。必会识破周瑜雕虫之计。主公当务之急,应迫使曹操交出天子。”
“交出天子?曹操就范?”刘备皱起了眉头迟疑道。毕竟在他的印象之中曹操是个既顽固又坚韧的男子。想当年在官渡袁绍的兵马都已攻到了内城,曹操愣就是撑到了援军抵达。面对这一个难缠的对手。刘备实在是不敢有丝毫的懈怠。
“不肯就范,便逼其就范!”诸葛亮年轻的脸庞浮起了一层肃杀之气。
诸葛亮初生牛犊不怕虎的劲道亦是激起了刘备的血气。就听他一拍大腿决断道,“好!就逼其就范!”
这一日雨势力总算停歇了下来,然而天际依旧还是乌蒙蒙的,蓄含着水分的风吹在总带着一股子湿湿黏黏的感觉。当阳城头一面“曹”字大旗无精打采地耷拉在旗杆上,旗杆下几个曹兵正肩挨着肩坐成一排,擦拭因受潮而发软的弓弦。由于当阳城的城墙又高又陡,使得刘备部的战船无法像在攻打长坂坡时那般轻易登陆。于是乎,弓矢便成了攻守双方的最主要武器。当然城内曹军的箭失有限人数也有限,不像城外的刘备部可以不断补充兵器和兵员。所以随着时间逐渐推移,曹军只会越打越少。胜负的关键只在于在刘备攻破当阳城之前,曹操是否能到援军到来。
陡然间一阵威武的鼓点声打破了战场上难得的平静。城头上训练有素的曹军弓箭手当即便在女墙的掩护下,排成一排搭箭举弓直指城外围攻而来的刘备军斗舰。不过城头上的弓箭手并没有贸然射箭驱赶来犯之敌,而是如蛰伏在草丛中的狼群一般静候敌军逐渐逼近。这是因为刘备军的战船上配有一种具有强力发条的弩弓,使得刘备军弓矢的射程远长于城内的曹军。为了达到最佳射杀效果,又不至于浪费有限的箭矢,曹军的弓箭手往往得硬顶下对方数轮箭雨方才得以开弓反击。好在刘备军弓弩的射程虽远,可准头却是差强人意。所以到目前为止刘备军的箭雨除了压得城头上的守军抬不起头来之外,倒也没有对曹军造成太大的伤亡。
然而这一次城头上的守军并没等来满天箭矢。不多时就见一叶扁舟在大批斗舰的簇拥之下,载着关羽有恃无恐地来到了当阳城的南门前。面对阵前骤然驾临杀神,城头上顿时响起了一阵骚动。
关羽却是负手而立丝毫不为所动。直至看到曹操领着一干文武匆匆走上南门城楼,他方才信手拈弓朝曹操所在的方向射出一箭。只听嗖地一声箭矢正擦着曹操的耳边射到了后面的房柱上,直吓得许褚、曹洪等人慌忙将曹操围在了中间。而此时的关羽已然收起手中强弓,转而挥手示意全军撤退。
目送着一言不发的关羽转身离开,曹操回头看了一眼插在墙上还在微微颤动的箭支,就见箭支上还绑着一块白色的绢布。意识到关羽是来送信的他深吸了一口气,旋即下令道,“取来看看。”
一个小校闻讯后赶紧上前想要拔下箭支,却不想箭支扎得太深试了两下竟然没拔出来。直至许褚出手才一把将那箭支揪了出来,转手递到了曹操面前。曹操接过箭支瞥了一眼已经变形的箭头,不由暗暗一惊心想关羽刚才那一箭怕是得有五石。不过心惊归心惊,曹操面子上依旧还是不动声色地将箭杆上的白绢解了下来,快速扫了一遍白绢上的蝇头小字。
“丞相,刘备可是要劝降?”一旁的杨修小心翼翼地问道。
曹操意味深长地瞥了一眼杨修,跟着便抬起头环视了一圈在场文武,晃了晃手中的白绢朗声说道,“刘备欲同孤商谈迎天子南下一事。”
耳听刘备愿意以天子来换取城内诸人的性命,在场的不少人都暗暗送了一口气。却并没有人敢当众表现出自己的喜悦。因为任谁都知道天子是曹操挟天子以令诸侯的仰仗,放不放天子可由不得他们这些臣子说了算。但不放天子势必意味着众人得要继续困守当阳,甚至最终城破身死。
没人会喜欢去死,特别是在还有一线生机的情况下。所以在一干人等互使眼色之后,最终还是刘晔壮起胆子向曹操试探着问道,“丞相可是要同刘备谈?”
“谈!当然得谈。”曹操一边将手中的白绢揉成了一团,一边回头望向刘晔、杨修二人下令道,“子扬、德祖,就由汝二人代孤出使刘营。”(小说《凤穿残汉》将在官方微信平台上有更多新鲜内容哦,同时还有100%抽奖大礼送给大家!现在就开启微信,点击右上方“+”号“添加朋友”,搜索公众号“qdread”并关注,速度抓紧啦!)
恰如曹操所言,现下当阳城内最合适的谈判人选,莫过于眼前的刘晔与杨修。他二人一个是宗室子弟,一个是前任太尉杨彪之子,论出身,论才貌,都是上等的才俊。可是对于刘晔、杨修而言,曹操派下的这桩任务却是个相当棘手的苦差。且不论弱小的一方谈城下之盟本就充满了屈辱与无奈,光是从曹操一贯的脾性以及他此刻的态度,刘晔和杨修就能判断出曹操只是想用天子做诱饵同刘备讨价还价拖延时间而已。
既不能给予刘备实质性的承诺,又要最大限度地拖延刘备攻城的进度,这就需要谈判者同时拥有随机应变的智慧与忍辱负重的城府。不过刘晔和杨修都认为自己的才华足以应付这项艰巨的挑战,加之事关城内众人的生死存亡,他二人二话不说便齐声应下了曹操的派遣。
两日后,刘晔与杨修一起乘坐刘备派来的小船渡过漫漫洪泽来到了对岸的大营。可这会儿在辕门前迎接他二人的既非诸葛亮、徐庶等刘营文臣,也不见关羽、陈到等宿将的身影。就见一名服色低下的校官带着一队鲜衣亮甲的武士,以极其傲慢的态度朝刘晔与杨修拱了拱手道,“尔等可是曹营使节?”
对于刘备安排下的下马威,刘晔和杨修自是早有准备。就见他二人以不卑不亢的姿态回应道,“正是。”
那校官用轻蔑的目光上下打量了一番刘晔与杨修,随即朝地上啐了口唾沫,冷哼道,“喈,随吾来!”
若换在从前刘晔和杨修岂会容此等武夫在自己面前造次。可值此势比人强的非常时节。饶是刘、杨二人出身再高,这会儿也只得摆出一副充耳不闻的架势,跟在那校官的后头迈步走进了刘备军的大营。
一路上就见整个营地被布置得井然有序,沿途的兵卒个个衣衫规整士气饱满,就连杆头飘扬的猎猎战旗都透着一股子彪悍气息。面对此等架势刘晔与杨修不约而同地对视了一眼,这一刻双方都从对方的眼中瞧出了惊讶与忧虑。要知道刘备围城的数万大军中有很大一部分兵马来自南郡本地的豪强部曲与刘表的旧部。这其中的一些人甚至在一两个月前还打着曹军的旗号。能在短短旬月间将如此多的兵马收为己用,刘备的这份魅力。这份手腕实在是令人不得不感叹其无愧于枭雄之名。哪怕退一万步而言。眼前的兵马仅是刘备故意展示给曹营使者看的精锐,那至少也证明刘备本身治军有方,曹军之前的种种失利输得并不算冤。
就这样怀揣着对刘备的敬畏之情。刘晔与杨修走进了位于中军的帅帐。可令他二人深感惊讶的是,对面本该坐着刘备的主帅位置上空无一人,取而代之的却是两名文士打扮的男子。其中雍容敦雅的中年文士乃是刘备帐下的从事中郎,曾经的徐州首富糜竺。而坐在糜竺身旁羽扇纶巾的年轻男子便是诸葛亮了。
虽说刘晔和杨修一开始也没指望能在第一天就同刘备谈出个章程来。但也万万想不到刘备竟连他们的面都不肯见上一眼。眼瞅着对方摆明了是要将他二人搁在一边晾上一会,刘晔、杨修心中憋屈归憋屈。却还是不得不强压下不快,联袂上前自报了家门,“议郎刘晔,丞相府主簿杨修。奉曹丞相之命,前来贵营议和。”
耳听来者是刘晔和杨修,糜竺与诸葛亮快速交换了一下眼神之后。随即便各自带着如沐春风般的笑容一同起身相迎道,“久闻二位大名。今日得幸相会。在下从事中郎糜竺,此乃军师诸葛孔明,吾等奉左将军之命,与二位商讨奉天子南下之事。”
刘晔与杨修一口咬定来刘营的目的是“议和”,糜竺和诸葛亮则开门见山地直言“奉天子南下”,双方从见面之初起便已展开了角力。不过相较刚才那个无礼的引路校官,眼前的糜竺和诸葛亮至少是刘备身边的重臣,态度也还算客气,所以刘晔与杨修并没有在是“议和”还是“奉天子南下”的问题上继续争执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