话说开会也算是齐营的一大特色之一。最初蔡吉依照前一世的习惯遇到重要的事情都会召集手下的文武家臣开会商讨对策。与会者不论官职高低。不论年岁长幼。都可以在会上说出自己的想法。但是一旦会议得出结论那所有的人都要严格依照军令行事不得私自行动或是故意拖后腿。久而久之这种习惯就变成了齐营之中的一种惯例。然而这一次众将领在经过最初一阵愤愤不平之后,并没有像往常那样畅所欲言,而是很快就陷入了一阵沉默之中。
其实也难怪众齐将会有如此反应。早先围困平城的是袁谭和步度根。经过官渡一战袁谭早就成了受人唾弃的无能之辈。众人自然不会讲他放在心上。至于步度根等鲜卑部众在众将眼中亦是乌合之众。可对手若是换成钟繇的话那就要另当别论了。钟繇的威望与战绩无疑都远胜前两者。曹军目前在并州的兵力也倍于齐军。更毋庸说钟繇已占得先机拿下平城从而拥有了高墙做屏障。仅凭庞统现在所统领的这点兵马实在是不可能从钟繇手中夺回平城。
因此半晌过后骑督尉鲜于银终于忍不住打破沉寂道,“别驾,依末将看来吾等还是与主上会师后再兵发平城。”
鲜于银的建议博得了在场众人的一致附和。可是庞统依旧还是紧锁着眉头沉默不语。一旁的校尉邓展见状便探身抱拳向其提议道,“别驾。钟元常必会设宴拉拢平城诸将,展可趁夜潜入城内取其首级。”
邓展精研武术。擅于运用各种兵器,而且还能空手入白刃。他这话一出口,庞统眼中顿时闪过了一道凌厉的杀意。确实,无论钟繇再怎么足智多谋。英勇善战,他本质上终究只是个五十二岁的学者。一旦邓展刺杀钟繇成功,曹军必会陷入群龙无首的混乱之中。到时候莫说夺回平城。整个并州的局势亦会随着钟繇的猝死发生翻天覆地的变化。
庞统本就是个不在乎手段的人。北上后在蔡吉的纵容和郭嘉、贾诩的熏陶之下,这位凤雏小先生更是将温良恭让彻底抛诸脑后。一路朝着毒士的方向茁壮成长。邓展的建议无疑是挠中了庞统的痒处。可就在他暗自盘算该如何将此计付诸实施之时,军帐外传来了一个熟悉的声音。
“汝若真取下元常首级,只怕天下又将人头滚滚也。”不知何时齐营的某主贾诩已然站在了众人面前。
本该在蓟城修养的贾诩突然出现在了并州的前线显然大大出乎了众人意料。庞统更是赶紧起身相迎,“先生怎么来了?”
贾诩径直穿过大帐环顾了一圈众人,方才朗声作答道,“事关齐营存亡,老夫怎能不来。”
话说,贾诩在蓟城养病期间一直都关注着并州这边局势。他十分清楚钟繇之前趁蔡吉受困之机蚕食了齐营在大片领地,也了解依庞统的脾气不会就此善罢甘休。如果此时的蔡吉已经与曹操撕破脸皮宣布开战,那贾诩根本不会去管庞统用何种手段对付钟繇。但是目前的曹蔡还保持着表面上的联盟关系,齐营内部则因蔡吉先前的遇险充满了未知的变数。在这种情况下若是贸然与曹操翻脸开战,不仅胜算极低,稍不留神还可能就此彻底葬送蔡吉经营多年的基业。因此当收到林飞飞鸽传书得知蔡吉平安无事后,贾诩立马就带着亲信随从一路北上追寻庞统。以免其因一念之差犯下不可挽回的错误。
庞统是何等人物。贾诩的话才起头他就意识到了问题所在。确实,一旦他成功暗杀钟繇夺回平城,蔡吉和曹操势必会因此翻脸开战。正所谓牵一发而动全身。哪怕庞统一直以来都反对所谓的曹蔡联盟,也不敢保证现在的齐营已经做好了同曹操全面开战的准备。更毋庸说这种关系到齐营生死的决断只能由身为主上的蔡吉来拍板。
兵法有云,主不可以怒而兴军,将不可以愠而致战。冷静下来的庞统旋即深吸一口气郑重地朝贾诩抱拳拜道,“先生言之有理。事关重大。平城之变需由主上定夺。”
事实上不想曹蔡两家即刻全面开战的远不止贾诩一人。此时此刻身处平城的钟繇正在自己的行辕之中伏案疾书。前来探访的王凌见此情形,不由好奇地问道,“钟公可是在向丞相表功?”
钟繇搁下手中的毛笔。摇头笑道,“非也,老夫在向齐侯解释入城苦衷。”
没料到钟繇会如此回答的王凌脸色顿时为之一变。要知道王凌此番来访正是为了同钟繇商讨如何应对齐军接下来的反扑。毕竟庞士元就近在咫尺,倘若钟繇无法守住平城。或是干脆将平城还给蔡吉,那他王凌岂非妄作了小人。
眼见王凌尴尬地站在原地一副欲言又止的表情。钟繇欣然起身上前拍了拍王凌的肩膀,和颜悦色地解释道,“丞相自荆州调兵北上尚需些时日,故老夫先安抚蔡安贞一二。令其不与朝廷为敌。”
钟繇一席话可谓是半真半假。真的是曹操确实有心一统河北。但在那之前曹操先要对付的是盘踞在南方的刘备和孙策。所以钟繇嘴里的“尚需些时日”,可能是一两个月,也可能是一两年。
其实出身中原名门的钟繇始终认为曹操应该先取中原。再定河北,最后才是跃江南下横扫荆、扬、益、交四州。外界将这种战略称之为“中原论”。目前曹营之中像钟繇这般坚持“中原论”的还有司马朗、贾逵、杨修等谋臣。可惜当年的官渡一役令曹操不得不捏着鼻子接受曹蔡联姻。而现在曹操身边又多了一批荆州谋士。据说这些人以新近归附的荆州官僚为主。各个擅长阿谀奉承,并且一直都在怂恿曹操南击刘备,东讨孙策。以至于白白错过了蔡吉受困辽西的大好时机。好在袁谭的入侵让钟繇有了足够的借口,可以一面打着讨伐逆贼的旗号“追击”袁谭,一面蚕食蔡吉在并州的领土。只是这事得一步步来不能操之过急。
刚刚投靠曹营的王凌哪里晓得个中缘由。此刻听罢钟繇的解释,心里暗舒了一口气的王凌脸色总算是缓和了下来。但他转念一想,又觉得钟繇安抚蔡吉的方法像是在掩耳盗铃。毕竟他们此番自蔡吉眼皮子底下夺走的是并州重镇平城,仅凭区区一封书信又岂能平息齐营上下的怒火。想到这里,王凌不无担忧地向钟繇追问道,“蔡安贞真会投鼠忌器?”
“会。”钟繇用笃定的口吻点头道。他的这份自信并非是在忽悠王凌,而是源自于多年来对蔡吉观察与分析。要知道蔡吉作为这个时代唯一的一个女诸侯,她的种种战绩和政绩一直都是各方势力分析关注的焦点。钟繇作为曹营的重臣自然也不会例外。
与那些动辄神话蔡吉拥有妖术,或是干脆贬低她“以色侍臣”的庸碌之人不同,在钟繇看来蔡吉精通政务能在短短数年的时间里将青州那等滨海边郡治理成中原粮仓,实乃无师自通的天授之才。但在军事上这位女诸侯的表现却至多只能算是中规中矩,甚至可以说是差强人意。蔡吉这些年之所以能取得如此辉煌的战绩一来是得益于她帐下人才济济,二来则是因为她善于经营使得每一次出征齐军的军资和兵力都高于对手。从东征吕布到后来的北上灭袁莫不如此。可见蔡吉只有在实力强于对手的时候才会主动出击。否则她便会像一条蛰伏在草丛中的蝮蛇一般静静地等候时机到来。
就目前而言蔡吉的实力并没有盖过曹操,且经过先前的白狼之围蔡吉的威望与士气接连受挫,齐营内部也并不稳定。钟繇由此判断只要他处理得当蔡吉就不会为区区一座平城主动与曹操开战。而当蔡吉积蓄出足够的力量之时,曹操应该也早已拿下荆扬两州,乃至整个关中。这种情况下曹军的实力依旧高于齐军,且曹操又有天子在手占有天下大义。蔡吉最后的下场不是被曹军讨伐,便是迫于压力向朝廷献出领地与军队以求自保。
因此眼见王凌依旧是紧锁双眉一副惴惴不安的模样,钟繇双手一背不紧不慢地分析道,“蔡安贞行事,素来谋定而后动。然辽西一战令其元气大损,想来其也不敢主动挑衅朝廷。”
王凌与蔡吉接触的时间虽不长,但对这位女诸侯的为人以及处事方式多少还是有点耳闻的。此刻听完钟繇的分析再联想蔡吉的所作所为,王凌亦不得不承认钟繇的推断十分准确。与此同时他心中悬着的那颗大石也随之落了地。
眼见安抚下了王凌,钟繇重新回到书案前,提笔在白皙的东莱纸上留下舞鹤游天的笔迹。据说这种产自东莱的纸张乃是由蔡吉所创,其收水晕墨的特殊效果一直都让钟繇啧啧称道。若是有缘钟繇希望能当面向蔡安贞讨教制纸的工艺,但那一天必定是曹公吐哺,?天下归心。因为苍生需要的是延绵不绝的安定太平,而非如流星般稍纵即逝的天才。
建安八年五月,蔡吉率部自渔阳入关,与庞统部会师于并州剧阳县。此时距钟繇占据平城已过去十天有余。期间曹军虽没有再进行任何军事上的行动,但整个并州的主要重镇已然尽数落入曹军之手。钟繇此等乘火打劫的行径无疑是触怒了齐营将士。然而就在齐营上下求战之声不绝于耳之时,贾诩却为蔡吉带来了钟繇的书信。
看着那一页赏心悦目的蝇头小字蔡吉头一次感受到了所谓“阳谋”的压力。钟繇在信中文辞并茂地向蔡吉解释了一番其入驻平城的缘由与苦衷。以至于就算明知对方这是在诡辩,蔡吉亦不得不承认钟繇诡辩切中要害简直令她无言以对。毕竟献出平城的人是她蔡安贞举荐的太守,打开城门迎接曹军的人是她蔡安贞任命的守将。除非采取武力手段否则官司就算打到许都天子面前蔡吉也讨不回丢掉的城池。
好一招切香肠战术蔡吉在心中暗自赞了钟繇一声。切香肠战术在后世又被称作为渐进战术或车轮战术。据说是因为希特勒在1935年到1939年期间用此战术取得了骄人的战绩,而德国人又酷爱吃香肠故而由此得名。此战术讲究在外部因素所提供的行动自由的限度内,利用物质力量的强大的优势,迅速达到某种中间目标。然后暂停一下,在实施一段外交谈判后,再采取下一项军事行动。可见钟繇在并州实施的战术也属于切香肠,只不过被他拿来做幌子的不是外交谈判而是大汉的天子。难不成她蔡安贞也要做那绥靖的英法?
“依文和公之见,孤当如何回复钟元常?”蔡吉搁下手中的书信,抬头望向贾诩。贾诩之前阻止了庞统的报复行动,现在又将钟繇的书信摆到自己面前。蔡吉相信关于如何应对曹军蚕食眼前这位老先生心中怕是早己有了腹稿。
然而贾诩并没有直接回答蔡吉的问题,而是不动声色地沉声反问道,“主上打算如何处置平城?”
面对贾诩抛回的问题蔡吉右手轻叩书案兀自分析道,“若放任王彦云献城投曹,那日后孤治下郡县竞相效仿,孤当如何是好?”
“主上是要杀鸡儆猴?”贾诩皱眉追问。
“文和公以为呢?”蔡吉不置可否,但语气中之中已然带上了一股肃杀之气。是的。她蔡安贞可以欣赏对手的妙招。但是决不能容忍手下的背叛。特别是刚刚过去的白狼之围更令蔡吉对“背叛”二字尤为敏感。因为她永远忘不了白狼河畔那四面楚歌的绝望以及那些为保护她而牺牲将士。毫无疑问王凌的背叛已然触到了蔡吉的逆鳞。哪怕这位王彦云在历史上战绩赫赫位及司空,此刻的蔡吉也已下定决心要取其性命好叫天下人知晓背叛她蔡安贞的下场!
望着蔡吉阴沉似水的面色,贾诩微微叹了口气。“主上可知王彦云为何会叛?”
“不过是看孤受困辽西,故另择良木而栖。”蔡吉的嘴角扬起了一道戏谑的冷笑。
“主上以为仅是如此?”贾诩摇了摇头,不等蔡吉回应,便自顾自地分析道。“王彦云献城前,主上已然脱困半月有余。士元离平城更是仅有五日路程。依老夫之见,就算主上不曾受困辽西,王彦云仍会择机投曹。主上若不明王彦云为何而叛,日后必会有赵彦云、钱彦云、孙彦云、李彦云叛蔡投曹!”
贾诩一席话可谓针针见血直指蔡吉心中要害。事实上早在白狼之变后蔡吉就曾在独处时扪心自问蹋顿为何会背叛她。那时她得出的结论是“非我族类。其心必异”,对付胡人可以恩威并施但不能指望讲交情。哪怕现在丢了平城蔡吉也仅是将其归纳为白狼之变的后遗症。是直到此刻贾诩直白地点破玄机,蔡吉方才认识到有些硬伤终究是要去勇敢面对的。
“若不得天子承认。孤难以女身逐天下。”蔡吉面无表情地道出了自己的弱点,声音远比先前来得寒彻。
贾诩最欣赏蔡吉的一点就是她有自知之明。毕竟有些话也只有对有自知之明的人说才有用。确实。身为女子是蔡吉永远无法抹去的弱点。因为身为女子,所以难以得到世家大族的支持,因为身为女子,所以要花百倍于男子的努力才能得到天下人的认可。
事实上,直收到天子任命成为东莱太守的那一天,蔡吉才真正有底气换掉男装转而以女子的身份统领一郡之地。因为那时的蔡吉已多了一层重要身份,那便是身负皇命的朝廷命官。蔡安贞的权利来自汉天子,听命于蔡安贞就是听命于汉天子。正是这等因果关系给了诸多文臣武将一个冠冕堂皇的台阶,使他们能够接受一个女子做他们的主公。但在另一方面蔡吉对皇权的依赖也让曹操拿住了她的要害。令曹军可以一次一次地假借天子名义蚕食蔡吉的领地。不过在贾诩看来这还不算罪棘手的麻烦,真正致命的问题在于光是一县、一郡甚至一州能否满足曹孟德那日渐膨胀的胃口?
答案自然是否定的。于是下一刻,贾诩便将最糟糕的假设摆到了蔡吉面前,“若天子不承认,君当如何处之?”
天子若不承认,吾当取而代之!
蔡吉最终还是没将这句话说出口,取而代之的是一阵死一般的沉默。因为直到现在蔡吉依旧不能肯定会有多少臣下会陪她与汉室为敌。所谓的受人敬仰大将军与人人得而诛之的妖女其实也就一线之间的差别。
然而贾诩并没有就此善罢甘休,而是咄咄逼问道,“主上可知,曹孟德已借天子之名封郭奉孝、太史子义、张儁乂为亭侯?”
面对贾诩的诛心之问,蔡吉黛眉微竖启唇反驳,“奉孝、子义、儁乂皆忠义之士,岂会被曹孟德收买。”
“奉孝、子义、儁乂尚可感念主上知遇之恩,然其治下将校官吏亦能不为所动乎?君不闻。白狼惊变后,冀州诸郡已只识太史将军,不识蔡齐侯。”
贾诩话说到这份上已是**裸的挑拨,但此时的蔡吉反倒是紧抿双唇低头不语。不是她不信任郭嘉、太史慈、张郃三人,实在是史书上那一页页记述太过鲜血淋漓。从魏晋南北朝那一场又一场的兵变到朱元璋的蓝玉案,君主与手握重兵的封疆大吏之间似乎总是共患难容易同富贵难。而眼下的蔡吉甚至都不算是君王,她和她麾下文臣武将在名义上都是汉天子的臣子。在这种情况下一旦蔡吉威望受损。那出现“我下属的下属不是我下属”的局面也就不足为奇了。
眼见蔡吉再一次陷入沉默。贾诩无奈地叹了一口气。明明什么都知道,明明什么都看清,可眼前的女子却偏偏就是倔强地要走那条不归之路。任凭贾诩如何暗示。如何劝说,如何威胁,都无济于事。然而也恰是蔡吉这份知其不可而为之的倔强,令已过不惑之年的贾诩燃起了年少时指点江山的轻狂。
罢也。汉室已不可复兴,列国纷争再所难免。
于是半晌过后。贾诩收敛起思绪,缓缓道出了他为蔡吉谋定的出路,“为今之计,唯有封邦建国。方可保主上家业长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