相比一年之前郭图无疑苍老了不少。然而他那两道白眉之下的眸子却是犀利依旧。话说那日在白狼河畔,郭图趁公孙康六神无主之际便连夜带着自己的亲信偷偷离开大营赶赴平城与袁谭回合。期间陆续传来公孙康与蹋顿身亡的消息,郭图却是丝毫不为所动。因为在他的计划之中此二人本就是注定要被牺牲掉的弃子。至于眼下并州的局势也还算在他的预料之中。
不过袁谭显然不似郭图这般神定气闲。眼见郭图竟也主张撤兵,他不由豁然起身追问道。“先生何出此言?”
郭图横眼扫视了一下步度根,跟着上前朝袁谭拱手一拜道,“鲜卑儿郎善骑射不善攻城。王上若强攻平城恐得不偿失。”
“郭先生说得对!吾等还是退兵为妙。”难得郭老儿站在自己这一边。步度根赶紧跟着一起附和起来。
通过这段日子的几次攻城战,袁谭当然也知道鲜卑人不擅长攻城。可是真就这么退兵他又有些不甘心。此刻就见憋了一口气的他紧皱着眉头硬撑道,“不取平城也行,然退兵之前余要取丑儿项上首级!”
步度根见袁谭说什么都要同庞统打上一场,当场也来了气想要同袁谭理论一番,却被一旁的郭图给伸手拦了下来。
“何人为王上之敌?”郭图盯着袁谭问道。
“蔡安贞!”袁谭双手攥拳咬牙切齿。
“曹孟德呢?”郭图追问。
“孤亦要将其碎尸万段!”袁谭赌咒道。
“即是如此,王上何以要助曹孟德一统河北?”郭图幽幽问道。
袁谭听罢顿时长眉竖起,怒道,“孤何时助过曹孟德?”
郭图不紧不慢地反问道,“王上携鲜卑众部与蔡氏并州相争,岂非助曹孟德渔翁得利?”
袁谭脾气虽是暴躁,倒也不是傻子,被郭图如此一点拨,立马就回过了味。于是他赶紧放低了身段向郭图讨教道,“那依先生之见孤当如何是好?”
“以退为进。”郭图起身上前用手中的拐杖指着牛皮地图徐徐解释道,“王上暂且退兵塞外,坐观曹蔡争幽并,待二贼两败俱伤,便可挥师南下夺回河北。”
顺着拐杖划过的轨迹袁谭脑海中浮现出了一幅重登大宝的绝美画面令他顿时血脉喷张连连点头,“妙哉!妙哉!就依先生之计行事。”
一旁的步度根见袁谭已被郭图说服,便立即起身告退,忙不迭地跑去安排撤退事宜去了。正所谓上船容易下船难,对于步度根手下的这支松散的部落联军而言组织撤退可远比组织进攻来得麻烦。毕竟相比来时的两手空空,此刻抢得盆满钵盈的鲜卑人早已个个归心似箭,哪儿还会有心思与齐军拼死相搏。若是在撤退的过程中间被齐军突袭几次将一场满载而归的撤退演变成一场糟糕的大溃败那可就太得不偿失了。
事实上对面的平城守军很快就注意到了鲜卑营地中的异动。不多时得到消息的守将牵招与麴演便领着一干文武登上了城头瞭望军情。就见城外敌营拆帐篷的拆帐篷,卷铺盖的卷铺盖,一派鸡飞狗跳的热闹景象。
“鲜卑人这是要撤?”牵招看了剑眉微锁喃喃自语。
一旁的麴演则早已按捺不住心中的激动。兴奋地指着对面的敌营雀跃道,“定是援军将至,胡虏闻风欲遁也!吾这就去点齐兵马,待其兵退不备,杀他个片甲不留!”
其实麴演判断与现实情况已**不离十。只可惜平城受困多时已与外界失去了联系,此时的众人既不知晓蔡吉已平安脱困,也不知道庞统的援军正朝这边赶来。相反考虑到鲜卑人素来狡诈的作风。牵招赶紧阻拦道。“麴将军且慢,胡虏狡猾,恐防有诈!”
哪知麴演却极不耐烦地将手一甩冷笑道。“牵将军若怕,大可留守城内静候援军。”
面对麴演的讥讽牵招的脸顿时就拉了下来。作为一个降将牵招十分清楚自己在齐营根基尚浅,不宜得罪齐营的将领。更毋庸说麴演出身太原麴氏门,其父又是河北有名的宿将。脾气大一点倒也情有可原。所以一直以来牵招都处处容忍着麴演的各种嚣张做派。可是这一次年轻的麴演当着众人的面如此下他面子实乃是可忍,孰不可忍。
然而另一头麴演心中其实也是憋着一股子怨气。因为蔡吉在离开平城时将平城的防务直接委任给了牵招。如此一来麴演就得听牵招的军令行事。这令素来年轻气盛的麴演心理极为不平衡。在他看来牵招只是一介降将根本没资格对他发号施令。而之后牵招的种种迁就也被他视作理所当然之举。于是乎。一来二去之下麴演的态度自然也就愈来愈嚣张了。
且就在城头的气氛跌至了冰点之时,站在一旁的雁门太守王凌轻咳了一声,迈步上前向两员守将劝说道,“袁步二贼狡诈异常。不如便由麴将军率部出城摸一摸底细。”
王凌,字彦云,乃是当年主持杀董卓的汉司徒王允的侄子。后来董卓部将李傕、郭汜等为董卓报仇。在长安杀了王允的全家。王凌和哥哥王晨当时年龄尚小,翻城墙逃出。跑回太原。当然名门子弟终究是名门子弟,王凌元服后很快就被举荐为孝廉并出任发干长。可惜好景不长,没过多久南方便传来了袁绍谋反称帝的消息。身为汉室的忠臣的王凌当然不会和袁绍这等乱臣贼子同流合污。为此他严辞拒绝了袁绍的任命并就此闭门不出。然而袁绍的外甥高干可不是什么善男信女。坐镇并州的他立马就差人将王凌裹挟到平城软禁了起来。直到蔡吉拿下平城,这位王郎君方才重获自由并被蔡吉举荐为雁门太守。
王凌的出身与品行都令牵招和麴演十分服气。所以他一发话牵招的脸色终于缓和了下来。而麴演似乎也意识到自己刚才做得有些过分了。不过道歉什么的终究不是麴演的风格。就见他双手抱拳朝王凌和牵招拱了拱手后便头也不回地走下了城楼。
接近傍晚时分袁谭与步度根率部开始向西北方撤离。牵招出于谨慎并没有出兵追击。麴演则在日落后趁着月色领着一票兵马像嗅到血腥味的狼群一般一路尾随而去。
王凌站在城墙上目送着麴演的兵马渐渐与黑夜融为一体,英俊脸庞上拂过了一丝肃杀之气,就听他沉声问询道,“麴演已离城,贵部何时进城?”
黑暗中一个市侩的声音回应道,“后日午时便可进抵城下。”
“庞士元现在何处?”王凌微微蹙眉追问道。那口气仿佛庞统部不是援军而是某支麻烦敌军。
“庞士元刚下东安阳,离平城尚有五日路程。”
王凌听罢长舒了一口气,继而回头冲着黑暗中的身影微笑道,“未曾想司马家竟有如此能人能越过千军万马传递讯息。”
“府君过奖。小人不过是有飞奴相助。”对方一面谦虚地替王凌解惑,一面又不无担忧地追问道,“麴演虽已离城,然城内尚有牵招坐镇,若其不肯迎钟公入城那可如何是好?”
黑影口中所称的钟公正是司隶校尉钟繇。话说自打庞统、张辽离开并州之后,钟繇就一直想将平城收归囊中,却苦于没有内应无法布局平城。正当钟繇一筹莫展之时远在许都的司马朗突然来信说,新任雁门太守王彦云乃是他的挚友,倘若钟繇需要的话他可以替双方牵线搭桥。钟繇问询自然是如获至宝,并很快便通过司马家的关系与平城城内的王凌取得了联系。因此就算平城在袁谭与鲜卑人的围困下同外界失去了联系,王凌依旧能够通过司马家的奸细与外界联系。
王凌虽是由蔡吉举荐有幸破格称为雁门太守,可他始终更倾向于拥天子的曹操。加之王凌的好友司马朗、贾逵都身处草营深得曹操器重。于是经过司马朗、钟繇一番劝说之后王凌很快便答应帮助钟繇夺取平城。
此刻面对奸细的疑问,王凌自信地双手一背道,“牵子经不过一介武夫,本府自有妙计令其就范。”
是的,无论是牵招还是麴演在王凌眼中都只是粗俗的武夫而已。他甚至不用刻意去挑拨,仅是冷眼旁观就能令牵招与麴演心生芥蒂。白天他更是利用牵招和麴演之间的矛盾不动声色地将麴演支出平城。如今唯一让王凌觉得棘手对手就只剩下了领兵来援的庞统。
对于庞统王凌的心态也甚是复杂。一方面他看不惯庞统锋芒毕露的做派。另一方面他又不得不承认那个比他小七岁的丑陋男子确实很有才华。在王凌看来这几乎都快成了齐营的通病。因为相对其他诸侯蔡吉麾下有着大量少年得志的文官武将。他们个个年轻气盛却又缺乏谦逊的品行。而这也成了王凌不看好齐营未来的诱因之一。
思虑至此王凌收敛起了笑容转而向那奸细郑重嘱咐道,“未免夜长梦多,还请钟公速抵平城。”
牵招哪里知晓自己已被王凌算计。在袁谭退兵后不久有关蔡吉脱困、庞统来援的消息就传到了平城。牵招闻讯后赶紧派出人马与庞统取得联系,而他得到的回应是庞统的先头部队将于翌日午时抵达城下。
就这样在平城解围后的第二天,牵招领着城内文武官僚如约出城迎接庞统部。然而最终出现在地平线上的旗帜并非牵招熟悉的“蔡”字旗而是一面面迎风张扬的“曹”字旗。意识到情况有变的牵招当即就想下令全军备战,却被一只手给栏了下来。
就见王凌拉着牵招的袖子,神色坦然地催促道,“王师已至,将军还不上前相迎。”
牵招先是愣了一下,旋即回头看了看周遭的文武。由于麴演之前追击袁谭领走了大批齐军精锐如今平城城内仅剩两千守军。更毋庸说在场的多数人也和牵招一样对眼前的突变没有丝毫准备。打,显然是没有胜算。不打,又如何能阻止曹军入城。
正当牵招脸色阴晴不定之际,王凌又适时地凑上前向其劝说道,“曹蔡结有姻亲之盟,将军迎朝廷王师入城,齐侯岂会为难将军。”
王凌一席话令牵招心头一动,过去数个月来的起起伏伏就像画片一样在他的脑中逐一掠过。隆隆炮声下的狼狈,初见蔡吉时的惊愕以及面对麴演时的隐忍……于是片刻过后这位归附齐营才四个多月的降将终于像是下定了某种决心似地策动缰绳朝着前方的曹军迎了上去。
王凌见状心中暗自一喜,旋即也拍马跟了上去。不多时他和牵招便来到了钟繇的面前。就见牵招翻身下马默不作声地单膝跪在了钟繇的面前。而钟繇则赶紧上前一把扶起牵招,拍着他的肩膀赞道,“将军真乃汉之忠臣。”一切都是那么地顺理成章,仿佛牵招从一开始就是来迎接曹军的。
建安八年五月初一。齐军牙门将牵招与雁门太守王凌共迎司隶校尉钟繇部入平城。消息传到齐营时庞统正在用膳。当得知钟繇已在自己的眼皮子底下夺了平城,怒火中烧的庞统顾不得打翻在身上的菜汤,直接冲出军帐一把揪起那报信的小校厉声质问,“麴演!麴演人在何处!他怎能放任钟元常入城!”
面对两眼气得通红的庞统,报信小校赶忙结结巴巴地解释道,“麴……麴将军正率……率部追击袁谭部。”
“蠢材!蠢材!蠢材!”虽然连爆了三声粗口,庞统好歹还算没被怒火烧去理智。在稍稍平复了一下情绪之后他连忙就将一干部将召集起来商讨应对之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