相比赵云、高顺等武将,身为谋士的辛毗倒是显得冷静得多,深知势必比人强的道理。确实,蔡吉现下已经成为天下公认的大诸侯。但这并不代表她能替代曹操执掌朝廷。正如当年高祖灭秦在先,却让咸阳于项羽。争霸之人不能计较一时得失,能屈能伸方为英雄本色。所以辛毗跟着便向蔡吉进言道,“关中一乱曹操怕是会腹背受敌,主上还需早作准备。”
哪知蔡吉却不以为意道,“无妨,曹司空自有办法平定关中之乱。”
辛毗听蔡吉这么一说,以为她也像高顺那般想看曹操笑话,不由上前劝说道,“主上。若马腾与郭援联手南下,曹操必难抵挡。曹军一败,袁尚定会联手袁熙、高干等爪牙一同反攻我军。未免唇亡齿寒。还请主上三思而行。”
“佐治先生误会也。孤并没有坐山观虎斗之意。”蔡吉摆了摆手道,“孤只是认为河东郡之乱还不足以打乱曹操阵脚。”
一旁的高览见蔡吉似乎并没将郭援放在眼里,连忙进言道,“主上,恕览直言。郭援善战,非等闲之辈。”
蔡吉听罢环视了一番在场的文武,欣然分析道,“郭援能于半月之内拿下河东郡,自是一员善战虎将。然则扶风马腾却是反复无常之辈,曹操只需稍稍施压。其定会倒戈相向。”
“主上何以认为马腾是反复无常之辈?”发出此问的是一直在旁观察的贾诩。早在初抵东莱之时,郭嘉就曾在私底下向贾诩夸赞蔡吉善于相人。贾诩起先只当郭嘉是在吹捧自家主上,并没有将这话放在心上。毕竟人的阅历是受年龄限制的。就算蔡吉再则么聪慧,也不可能在十几岁的年纪就能看透他人的脾性。然而在与蔡吉接触了一段时间之后,贾诩惊讶的发现这位年仅十八岁的女诸侯,竟真像郭嘉说的那样精通相人之术。她不仅对身边的文臣武将性子了如指掌,甚至还通晓一些未曾见面的诸侯名将的为人。就像此刻蔡吉对马腾的评价就深得贾诩赞同。不过贾诩出身凉州自然对同为凉州人的马腾有所了解。可蔡吉从未去过凉州。亦不曾与马腾接触过,她又是如何知晓马腾为人的呢?抱着这一疑问。贾诩打算试探一下蔡吉,看看她究竟是善于相人,还是有其他什么秉异天赋。
面对贾诩的问话,蔡吉在心中稍稍整理了一番后世史书有关马腾的记述后,便当着众人的面侃侃而谈道,“马腾,字寿成,马援后也。灵帝末年起事于西州,后与镇西将军韩遂结为异姓兄弟。始甚相亲,后因部曲不和,马腾不顾兄弟之情发兵袭韩遂。韩遂怒,聚众回攻马腾。双方至此连兵不绝。试想马腾为点蝇头小利都能不顾兄弟情谊偷袭义兄。倘若曹操予以其高官厚禄,其又怎会不倒戈相向?”
由于受《三国演义》的影响后世不少人都将马腾视作保汉的忠义之士。认为他是因为接了刘协的衣带诏才会被曹操所害。其实在真实的历史上,刘协发衣带诏的时候马腾还在凉州和韩遂互斗。曹操杀马腾更是与衣带诏事件相差了十多年。事实上真正害死马腾的并非刘协和衣带诏,而是他的儿子马超。建安十二年,曹操向马腾施压,迫使其入朝为官,举家迁往邺城,仅留长子马超代替马腾统领部队,屯于原地。然而仅过了两年,马超便与韩遂举兵反曹,身为人质的马腾一家亦为曹操所杀。
当然在场赵云、高顺、辛毗等人并没有看过《三国演义》,自然也不会为马腾是忠是奸的问题同蔡吉展开辩论。相反他们倒是一至认为偷袭义兄的马腾确实不可信。而以曹操挟天子以令诸侯的一贯手段,其必会如蔡吉所言离间马腾与郭援。正所谓不怕神一样的对手,就怕猪一样的队友。恐怕此刻一路高歌猛进的郭援尚不知晓,他所面临的最大敌人并非曹操,而是所谓的盟友马腾。
贾诩听完蔡吉一番分析,脸上亦流出了赞许之色。所谓的相人之术,并非是像混吃骗喝的方士那般看人相面,而是能根据一个人的言行举止来分析判断其为人。蔡吉能从马腾所作所为中分析出其脾性,进而判断其,确实堪称一绝。想来蔡吉之前对其他诸侯的正确判断也是用的此术。如此绝技让贾诩不禁想起高祖当年所论的“得天下之道”得人者得天下,失人者失天下。有些人将这句话中的“人”理解为民心。但贾诩却知在帝王之术中,这里的“人”指的是人才,即善于用人者得天下。道理似乎并不复杂,可真正实施起来却完全不是那么一回事。为王者必须先知道什么人是忠。什么人是奸,什么人是君子,什么人是小人,知道手下文武的为人性格,如此方能将臣下运用自如。
说白了就是要先有“识人之术”,才能做到“得人者得天下”。可以说识人之术是成就帝王之业的一大关键。一个人若没有识人之术,就算再才华横溢,再万夫莫敌,都无法取得最终的胜利。相反一个人若有识人之术,能将有识之士招入麾下运用自如。那哪怕他不学无术,依旧能成就一番霸业。项羽与刘邦便是最典型的例子。
难道眼前这个女子真天生就拥有帝王之才?
贾诩下意识地打量了一番蔡吉,继而由衷感叹道。“主上真善于识人。”
“文和先生过奖。”蔡吉谦逊地回应道。清楚三国人物的平生可算是蔡吉争霸天下的一大利器。因为历史的轨迹或许会因她的介入而改变,但人物的性格为人却是固定的。蔡吉正是借着这一优势,将帐下的一干文武掌控得服服帖帖。在面对袁绍、曹操等当世枭雄之时,亦是游刃有余。但是这一招也并非百试百灵。倘若对方是没有在史书中出现过的人物,或是记述模糊的人物。蔡吉便只能凭自己的经验判断对方为人与性格。好在大多数没在史书中出现的人物并不出彩,以蔡吉这些年积累下的阅历与经验,也能做出相对准确的判断。但是有一人却是例外,那就是林飞。
直至今日蔡吉在面对林飞之时,依旧会有一种难以掌控的感觉。那个男子的特性太过模糊,完全不似郭嘉、贾诩等人目标明确。蔡吉唯一可以肯定的是林飞有利用自己振兴墨家的意思。如果没有这一条。她很可能一早就已出手将其除去了。不能掌控的人,就干脆抹去,这是史书给予蔡吉的教训。
本着这一原则。蔡吉决定主动出击,招纳更多已知人才为己所用。所以下一刻她便将话锋一转道,“东郡之乱暂且静观其变。孤打算明日前往清河拜访崔琰。”
蔡吉骤然转换话题,让在场的文武不约而同地都楞了一下。却见高顺诧异地问道,“主上去清河。黎阳还攻否?”
“围而不攻。尔等先在魏郡、清河两郡屯田夏种。”蔡吉果断地下达了对黎阳城的处置。原来黄河已然进入夏季汛期,连带着黎阳城的地下水位也上涨了不少。如此一来土遁旗自然是无法继续挖掘地道。而蔡吉也不想将有限的兵力投入到残酷的攻城战中。恰逢眼下是夏种时节。有道是夏种一日早,十日赶不到;夏种前后差一分,每亩少收好多斤。能抓紧时间多种一粒粮都是好过在黎阳城下磨洋工。
“喏。”高顺与辛毗双双抱拳领命。
一旁的赵云则向蔡吉问道,“主上可需云陪同前往清河?”
“嗯。叫上曹丕。”蔡吉点了点头道。段娥眉已经被她派去邺城出差,赵云自然是又成了最佳保镖人选。
“主上为何要带上曹丕?”赵云不解地问道。这倒并不是说赵云讨厌曹丕。事实上曹丕在驰援官渡时表现出的仁孝还是挺让赵云感动的。只是对方终究是曹操的儿子,让其一直跟在蔡吉身边,总让赵云等人有些放心不下。在他看来与其让曹丕在齐营里转悠,还是将其送去东莱严加看管的好。
哪知蔡吉却不假思索地回应说,“崔琰乃当世鸿儒,精通论语、韩诗,曹丕随行能替孤对答一二。”
蔡吉极没操节的回答,让在场的一干文武尴尬得沉默了半晌。但众人也知自家主公十三岁丧父沦为孤女,成为郡守之后又忙于公务忙于征战,没有时间好好学习也不足为奇。却见辛毗率先打破沉默,向蔡吉提议道,“毗对论语、韩诗略通一二,不如由毗随行?”
其实并非蔡吉不学无术。所谓韩诗是指汉初燕人韩婴所传授的《诗经》。韩诗于汉文帝时立为博士,成为官学,西汉时与鲁诗、齐诗并称三家诗。可是此三家诗在战乱中逐渐失传,流传于后世的是在汉朝并不主流的毛诗。即西汉时鲁国毛亨和赵国毛苌所辑和注的《诗经》。《论语》的情况也一样,后世流行的是钱穆的《论语新解》、程树德的《论语集释》。大众点还有《于丹论语心得》。至于汉朝流传后世的版本则是何晏的《论语集解》。当然眼下这位何公子还在龙口抄书泡妞,没时间出书。也就是说蔡吉在后世所接触的国学体系与汉儒是有冲突的。而在治学方面也并非越新就越真理。一个新的看法往往会引来无休止的辩论与考据。一心想的是广纳人才为己所用的蔡吉,实在是不想同汉朝的儒林起冲突。更没精力去同那些老学究多加争论。
蔡吉此番拜访崔琰一来是为了招纳人才。须知崔琰三国历史上著名的德高望重之士,其文武全才,品格高尚,善识人才。后人更是称赞他,“清河崔琰,天性坚刚;虬髯虎目,铁石心肠;奸邪辟易,声节显昂;忠于汉主,千古名扬!”二来则是想借由崔琰牵线同冀州本地的世家拉上关系。毕竟齐军初来乍到,没有当地世家豪强的协助是很难在冀州站稳脚跟。其实蔡吉本来是想通过田丰来与冀州世家联系的。但是田丰在龙口已然表态,他不会辅佐蔡吉对付袁氏。
在这等情况下带年少的曹丕,好过带已经成名的辛毗。再怎么说蔡吉都是以晚辈的身份去拜访崔琰,顺便讨教一二,又不是去打擂台,比谁对《论语》、《诗经》更了解。于是她当即摆摆手道,“佐治公务繁忙。此等小事无需佐治出面。”
关于世家问题,叫着要将世家斩草除根的书友可以歇歇了。杀光世家,那豪强要不要杀?杀光豪强,那地主呢?世家豪强的同族呢?别说杀一儆百哟。许贡的门客都能为许贡报仇。你灭人本家,其他族人不找你算账才怪。当时北方总共才多少人口,都杀干净了,难道迁乌桓、鲜卑之类的异族填中原?曹操貌似这么做了,结果加速了游牧民族内迁的速度。我朝是历代对世家最赶尽杀绝的一朝,结果三十年不到世家就又站起来了。违反社会规律的东西真是要不得。
崔琰曾在袁绍帐下谋事,深受袁绍器重,并被辟为骑都尉。但当袁绍执意称帝之后,这位冀州名士不仅坚持以汉臣自居,拒不接受伪帝任命,还干脆挂印归乡,在清河老家过起了以琴书自娱的日子。就这一点来看,袁绍在政治上倒还有些器量,至少他还能容忍崔琰这等忠汉之臣自行离开。反观历史上的曹操却因崔琰诟病其加封魏王,而将崔琰赐死。就连陈寿也在《三国志》中感叹,“太祖性忌,有所不堪者,鲁国孔融南阳许攸、娄圭,皆以恃旧不虔见诛。而琰最为世所痛惜,至今冤之。”眼下清河郡既已在齐军的掌控之下,蔡吉自是不会再让悲剧上演。
盛夏的娇阳毫不吝啬地将暑气洒在一队行进于鲁西平原之上的马队头上。马队的成员仅有七人,分别是齐侯蔡吉,关内侯曹丕,偏将军赵云,以及随行护卫四人。由于天气炎热,七人皆未穿铠甲,精麻单襦的蔡吉更是戴上了帷帽以遮烈日。却见她一面驭马一面回头向曹丕求证道,“子桓对韩诗可有涉及?”
自打曹操那日在白马将曹丕推给自己后,蔡吉便知曹丕这“质子”是当定了。于是便开始对其直接以字相称。“子桓,替孤备马。”“子桓,替孤磨墨。”“子桓,煎茶。”怎么都比叫曹公子、丕公子来得顺口。
曹丕倒也很有入侍为质的自觉。对于蔡吉下达的每一道命令,他都以认真细致的态度完成,没有丝毫怨言。特别当看到自己的坐骑天天被曹丕刷洗得毛色鲜亮之后,蔡吉亦不得不在心中感叹,真不愧是以矫情自饰闻名后世的曹子桓。
曹丕并不知晓,自己的顺从在蔡吉眼里成了矫情自饰。其实就算知道了,曹丕也没法改变什么。身为质子不掩饰真情。粉饰自己,难道还恣意妄为惹主子不快?曹丕虽只有十三岁,却也知父上在白马的许诺并不靠谱。眼下蔡吉天天将他拴在身边,根本没法逃跑。相反,若曹蔡反目,只需齐侯一句话,他曹丕立刻就会人头落地。至于结婚生子之类的事,他更是想都不敢去想。
在死亡的阴影下,年幼的曹丕只得以逆来顺受来讨好蔡吉。以期待有朝一日蔡吉能因这段时间的服侍,而放他一条生路。因此这会儿面对蔡吉的询问。曹丕立即谦虚地回答道,“回齐侯,丕对韩诗略有涉及。”
“善。孤只读过点毛诗。若季珪先生谈起韩诗。还请子桓替孤对答一二。”蔡吉放心地点头道。
“毛诗重教化不逊于三家诗。”曹丕奉承道。
蔡吉却摆了摆手道,“毛诗非官学,孤亦无心与季珪先生一较优劣。子桓就当是讨教学问。”
“尊命。”曹丕恭敬地作了一揖。
且就在曹丕与蔡吉对答之际,赵云突然打断了二人的对话,却见他指着远方一坐土黄色的城池说道。“主上,前方便是东武城。”
东武是崔琰在清河的隐居之所,五百年后闻名于世的京杭大运河将从这里穿过,而现在此地只是位于鲁西平原一座小城。蔡吉一行人衣着气质非凡,一经入城便引起了不少人注意。不过东武虽小,风气颇正。加之赵云等人一看就是武艺高强之辈,因此周围投来的眼光大多带着好奇与敬畏。
在询问了当地百姓之后,蔡吉等人很快就找到了崔府所在。崔府的门房显然是见过大市面的。在得知来者是齐侯之后,他并没有表现出献媚之情。而是一面恭敬地请蔡吉等人稍等片刻,一面持蔡吉的拜帖快步入府通报。
不多时,从崔府内走出了一个眉目疏朗的年轻男子。那男子一见蔡吉便信步上前,躬身施礼道。“东武崔林见过齐侯。族兄正于书房授课未能出迎,还请齐侯见谅。”
“无妨。”蔡吉拱手还礼。继而提议道,“不知孤可否一同听课?”
蔡吉后半句话显然出乎了崔林的意料。却见他先是愣了一下,旋即恭敬地抬手要请道,“齐侯请。”
在崔林的带路下,蔡吉等人很快就来到了崔府书房外。但见若大的院落中摆放着刀枪棍棒,俨然就是一练武校场。但正对面的书房之中却传来了朗朗读书声。联想到崔琰少好击剑,尚武事,如此景象倒也不足为奇。
蔡吉抬手阻止了打算进屋向崔琰通报的崔林,兀自带着曹丕悄无声息地走进书房,寻了一个角落坐了下来。崔琰师承东汉经学大师郑玄,故时常会有游学士子来其府上求学。此刻屋中就坐着三名年轻士子,其中一人正朗声阅读《论语?泰伯》中的句子,“子曰:民可使由之,不可使知之。”
堂上坐着的崔琰则闭目倾听,似乎并没有注意到不请自来的蔡吉与曹丕。然而就在那士子念完全句之后,崔琰却突然睁开双眼,平视着角落里的蔡吉张口问道,“来者可是齐侯?”
崔琰声姿高畅,骤然发问,令在场众人的视线都集中在了蔡吉身上。面对周遭惊讶而又好奇的目光,蔡吉恭恭敬敬地朝崔琰俯身一拜道,“晚辈蔡吉见过季珪先生。”
崔琰上下打量了一番蔡吉,随即抚着四尺长须问道,“素闻齐侯出身书香门第,不知对先前那句先师之言有何见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