房间门已经被庄语顺手关上,除非大喊大叫,否则客厅里那双耳朵应该听不见她们此时的对话,处于某些顾虑,穆小枣的声音仍然放得很轻,“你们的妈妈是不是姓陈,祖籍在东光市?“
一瞬的沉默之后,伶点了点头,“妈妈常跟我说起东光市有多好,外公外婆就在东光市的乡下,家里有几亩农田,房子后面还有一条河,天暖和一点就可以下河摸鱼。”
“你的父母应该就是当年提供线报的人,而你口中描述的金属堡垒则是警方建在外角南的安全屋……这样的安全屋并不多,也不是每个人都知道方位,启用前需要向上报告,就连我也对此不太了解。当初的设想应该是先让你们一家在安全屋里呆两天,解决完老饕之后,整个外角南陷入混乱,才好将人接出来,否则路上的风险太大,离开外角南之前就有暴露的可能。”
穆小枣说得这些话在填补伶这么多年来的疑惑,她作为当事者,很多时候只是被推着往前,父母的守口如瓶让伶至今不了解前因后果,而随后穆小枣又道,“安全系数这么高的地点是怎么被发现的?”
“是因为我。”伶承认道。
“当时我已经猜出父母如此仓皇是为了逃命,所以全程没有反抗也没有提出疑问,直到进了安全屋才稍稍放下心来,”伶继续道,“当然,那时候我还不知道这金属制的房子就是安全屋,放松靠得仅仅是一种直觉……安顿好的第二天,我偷偷出去了一趟。”
虽说伶在外角南比同龄的孩子少了一份危机感,可她很聪明,十二三岁忽然卷进从未有过的困境中,也没有张皇失措,按道理来说她不会无缘无故离开安全屋。
于是粟桐问,“发生什么事了?”
“我的手机落在了车上……没有关机。”伶很轻很轻地回了一句,“我那时候刚开始接触物理也看过不少电影电视剧,我知道金属可以阻隔手机信号,也知道一个没有关上的手机意味着对方随时可以找到我们。”
仃那时候贪玩儿,姐姐要出去她也吵吵着要出去,两个小姑娘偷偷摸摸离开了安全屋,就在即将靠近车辆时,伶却发现这里已经被人捷足先登,而为首的女人正拿着自己的手机。
“随后这些人就闯进了地下室,兴许是因为楼梯口狭窄不便通行的原因,下去的人并不多,很快我跟仃便听到了枪声,随后是惨叫声,直到这时爸爸妈妈还没有死……他们遍体鳞伤,被人从底下扔了上来,随后那领头的女人以处刑的方式在背后将他们枪杀。”
伶回想起那天的场景,枪声仿佛再一次响起,她全身颤抖,好半晌才道,“我知道他们杀了爸爸妈妈之后,肯定会来追我们,坏人最擅长的就是斩草除根,为了保护仃,也为了我自己,我在木屋外放了一把火,随后就带着仃头也不回地往前跑。”
她说着苦笑了一声,“爸爸是个老烟鬼,家里因为这件事吵过无数次,我身上的打火机还是前一天撞见他抽烟时没收的,没有想到关键时候竟然救了我跟仃一命。”
外角南再怎么雨水充沛,冬天也难免干燥,木屋本来就容易起火,何况这种荒郊野外到处都是落叶和枯草,一点火星就能成燎原之势。
“其实有一部分手机即便关机也能进行定位。”粟桐安慰了伶一声。
当年伶也未经世事,慌乱之中即便冷静也只是虚假的冷静,她没有办法达到一个成年人的标准,也不该用“万无一失”来要求她。逃亡的路上伶已经做得足够好,既要担心父母又要安抚妹妹,开着的手机在这种时候显得无关紧要,被她遗忘也很正常,仃实在不该因此憎恨她。
“你撒谎!”蜷缩成一团的仃却忽然大叫起来,“你撒谎!你放火的时候妈妈还没有死,她只是受了伤,是你活活把她烧死的!”
处刑时只有一声枪响,杀得是爸爸,就在这个间隔中伶放了火,火势瞬间漫延,屋里健全的人只能选择撤退,而她们的妈妈受了重伤跑不出来,加上杀手原本就是来取性命的,至于是枪决还是火刑都无所谓,自然也没有救人的道理。
第289章
伶又沉默下来, 她不能否认自己犯下的罪,即便那样做是为了保全自己和仃的性命。
外角南雨水充沛湿气重,水泥房子还好, 若是木屋很容易生蛇虫鼠蚁, 地板也很容易被泡烂,所以底下都会做一层架空, 大概小半米高,木屋里没有什么家具和电器,那天伶跟仃就躲在架空的屋底, 靠着一个圆形未做处理的洗衣机排水孔, 偷窥着屋内的一切。
兴许是因为角度的原因,倒在地上的妈妈一下子就看到了排水孔中小姑娘们的眼睛, 她一直在示意伶带着妹妹快点跑,可是这种荒郊野外,两个小女孩儿怎么跑得过有车有枪的好几个成年人,随后火便烧了起来, 借着风势, 借着枯草与木材,当察觉到浓烟时火焰已经要吞没整个屋子,她那时便知道自己不用再担心了。
伶甚至会趁着有人抽烟时来点这把火, 烟气和落在枯草丛中的火星都会留有浓烈的味道, 继而掩盖了角落里这一把刚刚成势的火灾。
后来屋子里发生了何事伶并不清楚,她只顾拉着妹妹头也不回地往前跑, 往车开不进,枪瞄不准的密林里跑。跑了很久很久, 天都黑了身后也没有人追上来,伶猜想应该是自己离开之后, 妈妈又做了什么才导致这些人错失了追捕的良机。
仃抱着双腿缩在床头柜前,她呜咽着,似乎在说什么话,可是哭声太大话音不准,实在听不懂。
场面短时间无法收拾,不过看现在的情况,仃的心里虽然还有疙瘩解不开,至少不像之前将厌恶写在脸上。其实小姑娘也明白,那会儿她姐姐处于两难之中,要么陪爸爸妈妈一起死,要么救自己一起离开……伶永远会选后者,爸爸妈妈也永远会选后者,仃的身上寄托了太多的爱,她的生死不由自主,无从拒绝。
她只是不明白,为什么不等处刑人开枪之后再放火,至少让妈妈死得时候没有那么痛苦。
粟桐船舱里的动静实在不小,就算关着门也能惊动不少人,她提前掐了掐时间,卢娜和辰月比预计晚到了十分钟,等打开门看到粟桐完好无损时,两个人却不怎么惊讶。
“这是怎么回事?”卢娜问。
房间里的乱是布置出来的,不过布置过程中粟桐和伶都很尽心,俨然是一副经过了大战的模样,粟桐堵在门口冷冷笑了一声,“怎么回事?这句话应该我问你们才对吧……我是受雷帝邀请,有正式的邀请函,作为客人上了你们这艘船,但现在却有人在船上偷暗杀我,请问这就是雷帝的待客之道吗?”
粟桐言辞当中毫不客气,而且上来就是一通抢白,根本不给卢娜任何插嘴的机会。无法插嘴自然无从推诿,卢娜只好先低头道歉,“船上的安保工作还在布置当中,尚未达到宴客的水准,您受到偷袭当然是我们工作上有所疏忽,只是不知道偷袭您的人是谁?”
卢娜话音中忽然泛上来了一种杀气,很明显她是想将锅都甩到尹茶茶的身上,只要帮粟桐报了仇,她就没了抓着不放的理由,那这一次试探对于尹茶茶来说是失败的,但雷帝却十分成功,甚至还能置身室外,坐收渔渔翁之利。
谁知粟桐又笑了笑,“偷袭暗杀我的是一位故人,我已经跟她达成了和解,答应不再继续追究。我能与她达成和解并不是你跟雷帝的功劳,我还是希望你们能给我一个交代。这样的事发生过一次,说不定就有第二次,而我眼下能够与暗杀之人达成和解,下一次情况如何可就不一定了,还是说雷帝邀请我上船,就是为了取我性命?”
“不敢不敢。”卢娜赶紧道,“你放心,我们会尽快布置好船上的安保系统,这两天也会派人来贴身保护,绝对不会再发生类似的事情。”
卢娜相当会说话,刚刚还是粟桐占据上风,她便以“缺乏保护”为由,要安排两个贴身的保镖,大大限制粟桐她们的自由度,粟桐也不急,“那就多谢了……哦,还有,房间现在已经乱成了这个样子,我希望卢娜小姐能派人过来收拾一下,破损的东西包括沙发都需要替换,另外我想再跟雷帝见一面,有些事我想问问她。”
“收拾屋子、替换家具都没有问题,只是要跟雷帝见一面的话,我需要提前做些安排。但白小姐放心,我一定会尽力而为。”卢娜还在称粟桐为“白小姐”,一时之间让人捉摸不透是雷帝尚未将粟桐的身份明确告知她,还是卢娜怕引起更多麻烦,所以绝口不提。
粟桐点头:“那就有劳卢娜小姐了,收拾房间的时候,我跟仃会暂住在隔壁,若有事也方便找。”
不知道为什么所有人都默认这个隔壁是穆小枣的房间,而不是庄语的房间。
话说到这里,卢娜跟辰月都失去了继续留下来的借口,粟桐已经跟杀手达成和解,还客客气气交给卢娜两件任务,一件是收拾房间,另一件就是安排与雷帝的会面。卢娜原本秉承着过来挑事的态度,让尹茶茶、郑光远和粟桐这些人相互牵制,彼此都焦头烂额,也就没有精力再管其它事了,结果眼下先焦头烂额的却是自己。
“鹬蚌相争”的布置非常精巧,可惜释放出来的信号也让粟桐了解到一件事
她们的调查之中肯定有一部分戳中了雷帝的痛点,才让她不得不出手干预,阻止深挖。
应付完卢娜之后,粟桐又在门口站了一会儿,直到她们的背影消失在视野中,这才双眼一眯,缓缓将门阖上。
她刚刚跟伶在布置现场时,让伶针对沙发划了好几道口子,这种小沙发只够两个人坐,一个人躺下来大半条腿都伸在外面,所以几道口子就足够让整个沙发看起来惨不忍睹,修都很难短时间修成原样,也就是说卢娜派人来更换家具时,沙发是一定要被搬走的。
卢娜刚刚应该在想:沙发被破坏成这个样子,里面的监听器有没有被发现?所以整个人略有些心神不宁,否则她处理眼前的状况应该会处理得更好,至少也要让伶这个当事人出来对峙……卢娜想将水搅浑有无数的办法,却不该让自己的心境受到影响。
“小枣儿……”粟桐没有把话说完,穆小枣便轻轻“嗯”了一声,“先把两个小姑娘的情绪安抚好,之后的事我们慢慢处理。”
伶跟仃还在卧室里呆着,她们父母的离世虽与穆小枣关系不大,可两人毕竟是因为泄露校长和老饕的行动计划才被杀,若没有这份情报,老饕与校长真的达成合作关系,甚至让老饕加入方舟,那现在外角南的局势如何还很难说,穆小枣的卧底任务到现在能不能结束也有待商榷。
仃已经渐渐不哭了,她还是维持刚刚的姿势没有动,但与伶之间的距离缩短了很多,话已经说开,现在需要的就是时间去治愈,粟桐左思右想,伶犯得错都不能算是错,那是绝境下的本能和一个十二三岁孩子能做到的全部,这都要苛责的话,那世上人各个罪孽深重,粟桐觉得自己也不能例外。
“你先回去吧,”粟桐开口对伶道,“现在这个结果尹茶茶也不好怪你,至于仃这边……你给她一点时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