过了一会儿,受好奇心驱使,尹茶茶又问,“你跟她是在东光认识的?”
“做生意的讲究公平公正,你问我一个关于她的问题,也得回答我一个相似的问题才行。”粟桐向来有些奸商的特质在身上,穆小枣都吃过亏,尹茶茶这种“老实孩子”只觉得哪里有点不对劲,在她反应过来之前已经咬了钩,因为粟桐已经回答她道,“我们是在东光相识。那你呢,她从生死关里将你救出来是个巧合?”
尹茶茶下意识咬了咬唇瓣,有关穆小枣的秘密她已经压在心底整整五年无人问津,她对穆纤云的爱对穆小枣的恨有如绝症,不断复发,最终形成了难以忽略的肿瘤,在旁人看不到的地方汲取回忆恣意生长。
太过执着的感情会让人发疯,尹茶茶就觉得自己离发疯一步之遥,需要以其它欲望来填补这个巨大的空缺。
而这五年来,粟桐是第一个心平气和跟她提起穆小枣的人,那些无人管控的回忆仿佛找到了一个发泄的窗口,转化为了有实质的声音。
尹茶茶听见自己开口道,“是我精心设计的巧合。我是被人骗进生死关的,骗我的那个人是我血亲,你应该看得出来,即便当年我只有十五岁,模样幼稚还没有长开,在生死关那种地方也能卖出好价钱。”
粟桐的眼睛没瞎,几个小时前她刚见到尹茶茶,就曾惊叹于天工造物的精妙。
“不过生死关里都是些活不下去的人,走进来消费的也不怎么有钱,单纯是想买个廉价奴隶,所以定价一高,就能劝退很多人。”尹茶茶伸出手指,“我在生死关里整整呆了两个月。”
嘴上说的是两个月,手上比的却是“三”,粟桐怀疑尹茶茶不大识数。
“小枣儿跟我介绍过生死关。”人类总是能刷新自我下限,粟桐虽觉得厌恶,但这种情况在她职业生涯中出现过太多次,以至于她已经不太能感觉到惊讶了。
粟桐道,“生死关仅仅是个出卖自己的地方,要是想将人当货品卖,外角南似乎有更好的场所?”
“有。”尹茶茶点点头,“但那种地方规模更大,整个外角南也没有几家,还受老饕和校长、卫立言这样的人管控。他们自己人搞来的‘货物’随进随出无所谓,外来的却要经过检查,身份、家室、健康都要确保清白,‘货品’出手之后所得钱财,还要五五分。所以很多人都是就近入生死关,反正‘货物’只要自愿被卖,生死关内就无人干涉。”
人已成货物,自不自愿哪轮到“货物”开口。
“我所处的生死关在外角南市中心,算得上繁华。这两个月内,生死关里的人来来往往,进了又出,他们之中大多数人的下场都很凄惨,在生死关里就被挑挑拣拣,讨价还价,出去后甚至活不过两个月,还有些落了残疾痴痴傻傻的又被送回来,要求退货。从那时起,我就清楚自己要想活下去,就必须得想办法挑选买家,而不是让买家挑选。”
第212章
尹茶茶的这种思路跟当年的任雪不谋而合, 她所用的方法也大差不差,使用一些带有诱导性的手段,迎合自己看上的买家而疏远看不上的, 让买家自己产生“要或不要”的念头。只是尹茶茶年纪还小, 加上她没有任雪的经验,也没有任雪凡事都能置身事外无动于衷的天分, 所以成功率会打个折扣。
“直到穆纤云的出现!”
当年穆小枣恢复身份脱离组织之后,尹茶茶就知道了她的真名,可是这么多年, 尹茶茶仍然执着地称她为“穆纤云”而非“穆小枣”, 就好像转换一个称呼,就是一种対过往的背叛。
话说到这里, 尹茶茶忽然缄默,她端起桌上早就凉透了的茶,“你只回答我一个问题,却从我这里套出了这么多话, 世上没有这样的公平公正吧?”
粟桐笑了笑, “你问。”
“你跟她在东光是做什么的?”尹茶茶这一问算是问到了点子上。
“小枣儿在东光是刑警,而我,”粟桐想了想, “我是个生意人。”
尹茶茶嗤之以鼻, “像也不像。”
说像,是因为粟桐很有点生意人的奸猾老道, 说不像,则是因为一种莫名其妙的直觉。尹茶茶自己就是生意人, 她走私,碰军火也碰毒品, 只要能赚钱,能拓展地盘和势力,她没有什么底线。
尹茶茶自小就潜伏在恶龙身边,从来也不是什么屠龙之人,更无所谓自己遭受的苦难旁人会不会再经历一次,她生长在这样的环境里,所以看人很准
粟桐身上缺乏的是“决然”,她心上有太多美好的东西,受其拖累,做不到置身黑暗。
这样的人就算自称“生意人”,做的也是正经生意,跟外角南联系不到一起。
尹茶茶会看人,粟桐也不是草包一个,她解释道,“我在这里出现不代表我的生意跟外角南有关,只是受朋友所托,来外角南有件事要办。至于小枣儿……她已经摆脱了刑警的身份,但不管她要做什么,我认定了她。”
自从东光市出来,粟桐已经撒了无数个谎,还总是半真半假搅和在一起,她以为自己会疲惫厌倦,实际上却好的很,还有种角色扮演之下的别样乐趣。
粟桐由此发现自己具备一个坏人的基础条件,也能够适应毫无责任感的日常生活……距离“从恶如崩”也就受阻于几道心理防线。
尹茶茶抬了一下眼皮子,粟桐身上还是有那种温吞的无害感,但有那么一瞬间像是琴弦崩断,发出了令人畏惧的金戈之声。
“你别在我身后站着。”尹茶茶如梦方醒般惊出了一身冷汗,她很清楚自己是个亡命徒,除非左膀右臂值得信赖之人,否则谁也不该在她背后出现。
尹茶茶尽量维持冷静,她指了指旁边的沙发,“坐到那边去。”
粟桐并不想从现在的位置上偷袭尹茶茶,不过身体上的习惯比表情更加难以掩盖,站在尹茶茶身后,会便于粟桐了解她対每一句话的不同反应。眼下尹茶茶既然开了口,粟桐也不能一直赖着不动,她还是遵照命令坐到了沙发上,两人面対着面,尹茶茶紧绷的心绪才终于放松下来。
“你总是这么疑神疑鬼?”粟桐问。
尹茶茶不大愿意承认,疑心病対他人而言只是个象征性的词,但在尹茶茶这里却是一项可以进行明确诊断的病症,她的卧室迄今为止都像个巨大的囚笼,四面墙,两扇门,没有窗户,一块200×180的床垫,再加一盏吊灯和一盏夜灯,仅此而已。
就这么个简略无比的装修,她还不许任何人进入,凡有事找她,都要在外面敲门。
连尹茶茶都解释不了,怎么会容忍粟桐在自己身后站这么长时间,她毕竟是个陌生人还兼职情敌,论交情是完全没有,偏见倒存了几分,也并非完全无害,可就是扰乱了自己的戒备。
“你身上有她的味道。”尹茶茶找了个能说服自己的理由。
粟桐没听明白,“什么?”
尹茶茶又开始咬下唇,外角南的气候非常湿润,现在又是夏天,嘴面本身不起皮,却被尹茶茶咬得有些惨不忍睹,她转而道,“该你问我问题了。”
“难得你愿意交出主动权,”粟桐站起身来,在凉茶中注入热水,示意尹茶茶端起来凑近唇面,用蒸汽润润伤口,口中却道,“小枣儿在外角南……过得怎么样?”
尹茶茶冷笑了一声,“你倒是一点都不贪心。这话问得这么大,你想我从何答起?”
“就从刚刚你停下的地方开始说吧,”粟桐慢条斯理,“你刚刚一连几个问题我都没有打断,也该轮到我收取点报酬了吧。”
尹茶茶不为所动,“你说的话有几句能当真?”
“那就要看你的判断了,”粟桐心里虽觉得尹茶茶是个小姑娘,还是个无恶不作的小姑娘,仍是完完整整将她视为可敬的対手,无半分轻慢之处,“你说的话也未必诚实完整,我们彼此彼此。”
尹茶茶又冷笑了一声。
“刚刚说到我陷在生死关中,第一次遇见穆纤云。”尹茶茶的眼睛是淡淡琥珀色,陷入回忆时瞳孔细微张开,灯光映在当中,有一个小小的月牙,“那时她也就二十左右,不比我现在的年纪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