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2章(1 / 1)

“两个半卢布!”老爷子说着直摇头。

“那算得了什么?那里不是农村。你进了店,想吃点儿什么,点上几样菜,来了一帮朋友,喝着喝着,就不觉到了天亮――对不起,你得替每个人付三四个卢布。要是跟萨马罗多夫一起,他饭后还喜欢喝一杯咖啡加白兰地。可一小杯白兰地就得六十戈币。”

“他这是胡扯!”老爷子惊叹道,“全是胡扯!”

“如今我老跟萨马罗多夫在一起。就是他替我给你写的信。写得漂亮极了。妈,说起来,”他转身对瓦尔瓦拉高高兴兴地接着说,“说起这个萨马罗多夫是怎么一个人,您还真的不信哩。我们大伙都叫他穆赫达尔,因为他长得像亚美尼亚人,浑身黑黑的。我对他可了解了。他好像什么都了如指掌,妈,他自己也有所觉察,所以老跟着我,寸步不离。如今我跟他那关系叫作水泼不进,棒打不开。他好像有点儿为这事担心害怕,可离了我他就活不成似的。我去哪里,他就跟到哪里。妈,我这人的眼睛可尖,看得可准哩。到了旧货市场我一眼就看出,哪个在卖衬衫。‘站住,你那衬衫是偷来的!’一查,那衬衫果然是偷来的。”

“你怎么知道?”瓦尔瓦拉问。

“用得上问别人吗?我这对眼睛可尖哩。我倒不知道人家是件什么样的衬衫,可不知怎么的,我硬是被他那衬衫给吸引过去了――是偷来的,没什么好说的。我们侦缉队的人都说:‘可不,阿尼西姆打山鹬去了!’这话说的是我找小偷去了。就这么回事……偷东西嘛,哪个不会?可得把偷来的东西藏好才算本事!天下大着呢,可就是找不到藏东西的地儿。”

“我们村的古托雷夫家上星期被人偷走了一只公羊、两只牝羊,”瓦尔瓦拉说,叹了口气,“可就是找不回来……唉嘿嘿……”

“是吗?能找回来。没事,找得回来。”

结婚的日子到了。这是四月份一个凉爽而晴朗的日子,喜气洋洋。大清早起,乌克列耶沃村车马来来往往,铃铛声不绝于耳,车轭和马鬃上的彩带飘飘扬扬。柳树枝头的白嘴鸦被来往的车马惊动,发出了呱呱的叫声。白头翁叫个不停,仿佛为楚布金家的喜事助兴叫好。

屋内宴席上摆好了一长溜的鱼、火腿、填馅的家禽、一盒盒熏鲱鱼、各种各样腌制的和醋渍的食品,处处飘散着熏腊肠和酸龙虾的气息。楚布金老爷子在桌旁来回转悠,鞋后跟踩得嘎嘎作响,手中的两把刀磨来磨去。召唤瓦尔瓦拉的声音不绝于耳,问她要这要那,她则惶惶不安,气喘吁吁,跑进厨房。从科斯久科夫家请来的大厨和小赫雷明家那白白净净的厨娘,天一亮就在厨房里忙开了。阿克西尼娅没穿外衣,只着一件紧身胸衣,烫了发,脚上的新皮鞋叽嘎响,像阵风,在院子里奔来跑去,见到的是她那闪来闪去的裸露双肩和胸脯。闹哄哄,骂人声、咒人声混成一片。过往行人在敞开的大门口驻足观看,只觉得不寻常的事即将发生。

“接新娘去了!”

铃铛响起,又消失在远远的村外……下午两点多钟,人们又跑了起来,又听到铃铛声,新娘这就来了!教堂里满是人,圣像前的枝形烛台光芒四射,如老楚布金所愿,唱诗班对着乐谱唱了起来。明亮的灯光和鲜艳的服饰照得莉帕眼花缭乱,她恍惚觉得,唱诗班唱出来的那些响亮的歌声,声声如榔头敲打在自己的脑袋上。她这辈子第一次穿上胸衣和皮鞋,压得她浑身不舒服,看她那表情,像是她刚从昏厥中苏醒过来――

眼睛东张西望,可就是不明白怎么一回事。阿尼西姆身穿黑色大礼服,没系领带,戴了条红色的细带子,心事重重,目光只盯着一个点,每听到唱诗班的歌声高高响起,便飞快地在胸前画一画十字。他的心受到了触动,真想哭出来。他从童年起就熟悉这教堂了,他那已故的妈妈曾多次带他来这里参加领圣餐仪式,当年他也在唱诗班与一班孩子唱过。这里的角角落落,张张圣像他都十分熟悉。很快就要给他祝福,祝他完婚,按规矩他就要娶妻。可他这时想的不是这方面的事,他不知怎么的,记不得、忘了自己的婚礼了。他眼含泪水,看不清圣像,他感到胸口憋闷。他祈祷祈求上帝那场在劫难逃的灾难不要在今天,而到明天再降临到他头上,让他躲过去,就像大旱之年,雷雨绕过村子,不降点滴雨水。过去,他已做了那么多的罪孽,已罪不可恕,无可挽回,但他还是恳求宽恕,甚至号啕大哭起来,可是谁也没有在意,他们还以为他喝多了。

传来了孩子惊慌的哭声。

“好妈妈,带我离开这里,我的亲娘!”

“肃静!”牧师喊了起来。

从教堂回来的路上,他们的身后跑着一帮人,铺子四周,大门口,连院子的窗下都聚着人。婆娘们赶来祝贺,新婚夫妇刚跨过门槛,唱诗班早已拿着乐谱站在前厅,扯起喉咙,高声唱了起来,特地从城里请来的乐队奏起了乐曲。纷纷向客人献上用高脚杯盛着的顿河香槟酒。木匠包工头叶里扎罗夫是个又高又瘦的老头,浓眉几乎盖没了眼睛,对新婚夫妇说:

“阿尼西姆,还有你,姑娘,得互敬互爱,按上帝的教导活着,孩子,那圣母就不会抛弃你俩的。”他说罢伏在老爷子的肩上哭哭啼啼起来,“格里戈里?彼得罗夫,咱们痛痛快快哭它一场吧!”他用尖细的声音说罢,突然又用男低音放声笑了起来,笑得响亮,“哈,哈,哈!你那儿媳妇可标致哩!机件到位,全都精光溜滑,听不到吱嘎响,整部机器正常,螺丝还真不少哩,靠得住。”

木匠出生在叶戈里耶夫县,但打小时候起就在乌克列耶沃村的工厂和县里打工,已在这里扎下了根。在人家的眼里,多年前他就是个又高又瘦的老苍头了,管他叫“拐棍儿”也有好长时间了,这也许是因为四十年来他在厂子里干的一直是修理工,他对人和事的评价,唯一的标准就是看这人这事结不结实、需不需要修理。他在桌子前坐下去前,先把好几把椅子试坐一番,看结不结实,连吃鲑鱼时也要摸它一摸。

喝过香槟酒后,大家入席就餐。客人们一面移动椅子,一面说话。歌手在前厅唱起了歌,乐队奏起了乐曲,婆娘们在院子里齐声祝贺――发出的是怪声怪气,十分刺耳,听得人头昏脑涨。

“拐棍儿”坐在椅子上身子老是东转西晃的,不是胳膊肘碰到了他左右的人,就是妨碍人家说话,还又哭又笑的。

“孩子哪,孩子,孩子……”他快速地嘟嘟哝哝着,“亲爱的阿克西尼娅,瓦尔瓦鲁什卡,咱们都将要生活在太平和睦的世道上,我亲爱的斧头们……”

他酒量小,只喝了一杯英国白酒就醉了,这种不知用什么东西做的玩意儿真叫害人,喝得大伙的脑袋晕晕的,谁喝了,脑袋像挨了一闷棍似的难受,说起话来也结结巴巴了。

在座的有神职人员、带着妻子一起来的工厂职员、商人和别村来的饭馆老板。乡长和乡文书共事已有十四年之久,其间没签署过任何公文,经他俩点头从乡政府放走的人无一不被他俩敲诈和凌辱。眼下他俩双双坐在一起。他俩都脑满肠肥,大腹便便,看来都是凭谎话养肥自己,甚至连脸上的皮肉也与众不同,透着一股骗人的气息。文书的老婆是个斜眼、精巴干瘦的娘儿们,把自家几个孩子全带来了。她那模样像只猛禽,斜眼盯着菜盘,随手抓到什么就抓什么,抓来的食物赶紧藏到自己和孩子的口袋里。

莉帕木头似的一动不动坐着,脸上还是在教堂里的那种表情。阿尼西姆自认识她以来没跟她说过一句话,所以至此还不知道她的声音是什么样的。此刻,他俩坐在一起,他还是一言不发,只喝英国白酒,喝得兴奋了,便转身对坐在对面的姨妈说:

“我有个朋友,姓萨马罗多夫,很有一套本事,是位非世袭荣誉公民[113],能说会道。姨妈,我对他了解得一清二楚,他自己也觉察到了。请您同我一起为萨马罗多夫的健康干一杯,姨妈!”

瓦尔瓦拉围着餐桌,招呼客人吃喝,忙得精疲力竭,晕头转向。酒菜应有尽有,十分丰盛,现在谁也不会说三道四了,为此她心满意足。太阳已经下山,宴席还在继续。大家已吃得、喝得食不知味、酒不醉人了,再也听不清人家在说什么,只有在乐曲偶尔停止的间隙,清楚听到院子里哪个婆娘大声嚷嚷:

“吸饱了我们的血,你们这班恶人,叫你们不得好死!”

晚上在音乐伴奏下大家跳起了舞。小赫雷明家的人带着自家的酒光临了。他家有个人在大家跳卡德里尔舞的时候,左右手各拿一瓶酒,嘴里衔着酒杯,逗得大家笑开了。卡德里尔舞刚跳到一半,他们突然蹲下身子跳起来。一身翠绿的阿克西尼娅的身影飘飘忽忽,长后襟随风荡漾。有人踩到了她后襟上的皱边,“拐棍儿”嚷了起来:

“瞧,踩坏了她下面的护墙板,孩子们!”

阿克西尼娅长了一对天真烂漫的灰眼睛,她很少眨巴自己的眼睛,脸上荡漾着纯真的笑容,在这双难得眨巴的眼睛里,在细长脖子上的小小脑瓜里,在她那匀称的身架里――蕴藏着花蛇般的特性。她全身上下翠绿,只有前胸是黄色的,笑脸盈盈,她看人时,就像春天里的蝮蛇,在幼小的黑麦田里,挺直身子,窥探着路过的行人。赫雷明家的人对她很放肆,显而易见,她跟赫雷明家的老大关系非常密切。聋子还蒙在鼓里,并不注意她。他径自翘起二郎腿,端坐着吃胡桃,噼噼啪啪声有如打枪。

这下老爷子楚布金来到舞场中央,挥了挥手帕,表示他要跳个俄罗斯舞,于是房子里、院子上响起了一片叫好声。

“他亲自出马了!居然亲自出马了!”

瓦尔瓦拉跳着,老爷子只是挥着手帕,跺着脚跟。可待在院子里的人挤挤挨挨地凑过去,透过窗子想看个究竟――一时间,高兴之余,宽恕了他的财富和对他们的敲诈欺凌。

“好样的,格里戈里?彼得罗夫!”人群中有人喊道,“继续跳,加把劲儿!看来你还有能耐!哈,哈!”

到了深夜一点多钟,才迟迟曲终人散。阿尼西姆跌跌撞撞送走来唱歌的和乐手,给每人一枚崭新的面值半卢布的银币。老爷子身子并没摇摇晃晃,但走起路来一条腿很不利索,送客时对每个人都说:

“这场婚礼花去了两千卢布。”

客人离开时,有人用一件旧外衣把希卡洛沃村饭铺老板上好的新外衣换走了,阿尼西姆一听火了,嚷道:

“都别走!我来找找!我知道是哪个偷的!别走!”

他跑到街上,去追一个人,可是大家拦住了他,架着他的胳膊领着他回了家,把这醉醺醺、气得脸孔通红、大汗淋漓的新郎推进了房间,房间里姨妈已在给莉帕脱衣服,出去后锁上了门。

过了五天。阿尼西姆准备好回县了,走前他到楼上去向瓦尔瓦拉告别。她房间里的长明灯全点亮了,散发出一股神香味。她就坐在窗前,用红毛线织袜子。

“你跟我们一起生活的日子不长,”她说,“你兴许感到寂寞了吧?唉嘿嘿……我们的日子过得挺不错的,一应东西应有尽有,你的婚礼办得也风光,礼数全到――老爷子多次说花去了两千卢布。总之一句话,我们过的是商人的日子。只是我们这里太枯燥了点儿。我们已经得罪了许多人,我的心难受,朋友,我们太亏待人家了――老天!做马的买卖也罢,购买东西也罢,雇个工人也罢――全用欺骗的手段。铺子里的素油是苦的、臭的,比人家的焦油还要糟。你倒是说呀,咱们就不能卖好的油吗?”

“人该干吗都是注定的,妈。”

“可人总归得死吧?哟,哟,说真的,你最好跟你爹说说去!……”

“还是您自己跟他说说的好。”

“得了吧,我说我的,他说他的,归根到底还是那句话:人该干吗都是注定的。到了阴间该让你明白该干吗了。上帝的审判可是公正的。”

“自然,谁都不会来审明的。”阿尼西姆说罢叹了口气,“哪有什么上帝,妈。有什么好审明白的!”

瓦尔瓦拉吃惊地打量着他,微微一笑,拍了拍手。他的一番话着实让她吃惊不小,看着她像在打量怪人一般,她的这一表现惹得他好窘。

“上帝兴许是有的,只是没有什么信仰。”他说,“举行婚礼时,害得我不知如何是好。就好像拿走了母鸡身下的蛋一般难受,那里面可有叽叽叫的小鸡呀,我的良心也在叽叽叫哩。婚礼时我一直在琢磨:上帝是有的!可出了教堂,脑子便空空的了。再说我怎么知道有没有上帝?从小没教过我们;吃奶的孩子,就教他说:该干吗是注定的。爸爸也是不信上帝的。您不是多次说过,古托雷夫的羊被人偷了……我发现是希卡洛沃村的庄稼人偷的。他偷了羊,羊皮就在爸手里……好一个信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