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1章(1 / 1)

这一家人住在本城一条主要大街上自家的宅院里,紧挨着省长官邸。伊凡?彼得罗维奇?图尔金本人是个肥胖、标致的黑发男子,留着络腮胡子,经常举办业余演出为慈善事业筹募资金,自己在剧中扮演老将军的角色,不时发出滑稽可笑的咳嗽声。他知道许多笑话、字谜和俗语,喜欢开玩笑,说俏皮话,脸上的那副表情总让人捉摸不透他是在开玩笑,还是说正经的。他的妻子薇拉?约瑟福夫娜是个面容俏丽而瘦削的太太,戴副夹鼻眼镜[93]。她写中篇小说和长篇小说,还喜欢为客人们朗诵自己的作品。他们的女儿叶卡捷琳娜?伊凡诺夫娜是个年轻的姑娘,会弹钢琴。总而言之,这个家庭的每个成员都有各自的才能。图尔金一家殷勤好客,他们总是快快乐乐、真诚简朴地向客人们展示自己的才华。他们那幢高大的砖砌房子十分宽敞,夏天凉爽,半数窗子对着一个古老的树木葱茏的花园,到了春天园子里夜莺引吭高歌。家里来了客人,厨房里叮叮当当的菜刀声响个不停,院子里便弥漫着一股煎洋葱的气味。这一切预示着将大摆一席丰盛而美味的晚餐。

德米特里?姚内奇?斯塔尔采夫,地方自治局新派来的大夫,居住在离省城九俄里的佳利日。他来不久就听人说,他作为有知识的人,理当结识图尔金一家。冬天,一次在大街上经人介绍他认识了伊凡?彼得罗维奇。两人谈天气,谈戏剧和霍乱,之后图尔金邀请他去做客。春天,耶稣升天节那一天,斯塔尔采夫看完病人之后,进城去散散心,顺便买点儿东西。他不急不忙地步行进城(当时他还没有置备马车),一路上不停哼着:

我痛饮人生之杯,

还不知道泪水滋味……[94]

他在城里吃了午饭,在公园里散了一会步后,自然而然想起了伊凡?彼得罗维奇的邀请,便决定到图尔金家走一遭,看看他们都是些什么样的人。

“您好啊,请进,”伊凡?彼得罗维奇在台阶上迎接他说,“见到这样一位令人愉快的客人,我非常非常高兴。请进屋,让我把您介绍给内人。我对他说,薇洛奇卡[95],”他把医生介绍给妻子,继续道,“我对他说,按罗马法典,他没有任何权利只待在自己的医院里,他应当把闲暇时间奉献给社交活动。我说的对不对,亲爱的?”

“请坐在这儿,”薇拉?约瑟福夫娜指着身边的座位说,“您不妨对我献献殷勤。我丈夫好吃醋,他是奥赛罗[96],不过我们可以设法叫他什么也觉察不出来。”

“哎呀,你这个小母鸡,宠坏了的女人……”伊凡?彼得罗维奇柔情脉脉地说,还吻了一下她的额头,“您来得正好,”他又对客人说,“内人刚写完一部可观的长篇小说,今天正要朗诵呢。”

“让,”薇拉?约瑟福夫娜对丈夫说,“你去吩咐他们端茶来。[97]”

斯塔尔采夫被介绍给叶卡捷琳娜?伊凡诺夫娜,一个十八岁的姑娘,长得像她母亲,同样身材瘦削,面容俏丽,脸上略带稚气,腰肢柔软而苗条,已经发育的少女胸脯十分健美,洋溢着十足的青春气息。后来大家喝茶,吃果酱、蜂蜜、糖果和饼干。饼干十分可口,入嘴即化。傍晚时分,陆续来了许多客人,伊凡?彼得罗维奇眉开眼笑地迎接每一位客人,说:

“您好啊,请!”

然后大家一本正经地坐在客厅里,薇拉?约瑟福夫娜开始朗诵自己的小说。她这样开始:“严寒凛冽……”所有的窗子都敞开着,可以听到厨房里的菜刀声,闻到一股煎香葱的气味……大家坐在柔软的深深的圈椅里很舒服,在昏暗的客厅中灯光亲切地闪着眼睛。现在,在这夏日的傍晚,当窗子里传来街头的人声和笑语,送来院子里丁香花的阵阵清香,听众们就很难体会凛冽的严寒,以及夕阳西下、一片寒光照耀着雪原和孤独的行路人的景象了。薇拉?约瑟福夫娜读的是一个年轻美丽的伯爵小姐如何在村子里开办学校、医院和图书馆,以及如何爱上一个流浪的画家的故事。尽管她读的是生活中永远不会发生的故事,但听起来还是很令人愉快,令人陶醉,让人心里生出许许多多美好而恬淡的思想。简直叫人不想站起来……

“还真不赖……”伊凡?彼得罗维奇轻声叹道。

有一位客人听着,听着,思想已跑到很远的地方去了,用几乎听不见的声音说:

“是的……的确……”

过去了一小时,又过去了一小时。邻近的市立公园里有乐队在演奏,合唱团在演唱。薇拉?约瑟福夫娜合上自己的本子,足有四五分钟的时间大家都默不作声,听着合唱团唱的《卢奇奴什卡》,这支歌表达出小说中所没有而生活中常见的东西。

“您的作品要在杂志上发表吗?”斯塔尔采夫问薇拉?约瑟福夫娜。

“不,”她回答道,“我的作品向来不发表。我写完了就把它藏进我的柜子里。何必发表呢?”她解释说,“要知道我们有产业。”

不知为什么大家都叹了一口气。

“科季克[98],该你来弹支曲子了。”伊凡?彼得罗维奇对女儿说。

有人把钢琴盖子掀开,原先摆好的乐谱翻开,叶卡捷琳娜坐下,双手齐按琴键,随即又使劲儿敲打起来,一下,两下,她的肩头和胸脯不住地颤动,她使劲儿地敲打同一处地方,似乎不把琴键敲进钢琴里决不罢休。客厅里琴声雷动,地板、天花板和家具全被震得轰隆作响……叶卡捷琳娜?伊凡诺夫娜弹的是一段极难的曲子,又长又单调,唯一的意义就是难弹。斯塔尔采夫一边听着,一边想象着,只觉得高山上乱石滚滚而下,滚滚而下,他盼望着这些石头早点儿停住。这时叶卡捷琳娜紧张得满脸通红,精神抖擞,充满活力,一绺头发掉在额上,那模样很招他喜欢。在佳利日,他在病人和庄稼汉中间度过了漫长的冬季,此刻坐在客厅里,看着这个年轻、文雅,想必也纯洁的人儿,听着这支喧闹的、令人厌烦的,但毕竟高雅的乐曲,说来是何等愉快,何等新鲜……

“哦,科季克,你今天弹得比哪次都好,”伊凡?彼得罗维奇在女儿弹完一曲站起来时含着泪说,“你可以死了,丹尼斯,你反正写不出更好的曲子了。”

大家围着她,向她祝贺,个个显出惊讶的样子,众口一词,说他们已经很久很久没有听到这样美妙的音乐了。她呢,默默听着,微微露出一丝笑意,得意洋洋。

“妙极了!太美啦!”

“妙极了!”斯塔尔采夫在众人热情的感染下,也说,“您在哪儿学的音乐?”他问叶卡捷琳娜?伊凡诺夫娜,“是在音乐学院吗?”

“不,我正打算进音乐学院呢,目前在跟扎夫洛夫斯卡娅太太学琴。”

“那么您在本地的中学毕业了?”

“噢,没有!”薇拉?约瑟福夫娜代女儿回答,“我们为她请了家庭教师。进普通中学或者进贵族女中,我想您也会同意的,难免会受到坏影响。一个女孩子在发育成长阶段,只应受母亲的影响。”

“可是我反正要进音乐学院!”叶卡捷琳娜?伊凡诺夫娜说。

“不,科季克爱她的妈妈。科季克不会伤爸爸妈妈的心的。”

“不嘛,我要去!我就要去!”叶卡捷琳娜?伊凡诺夫娜撒娇地说,还跺了一下脚。

到吃晚饭的时候,轮到伊凡?彼得罗维奇来显露他的才华了。他眼睛笑眯眯讲着各种奇闻轶事,说俏皮话,提一些荒谬可笑的问题,自问自答。他说的话与众不同,这种语言是他长期练习说俏皮话练就的,显然已成了他的习惯,比如说:其大无边的,真正不赖的,千万分地感谢您,等等,等等。

但是这还不算完。当酒足饭饱、心满意足之余,客人们挤在前厅里,拿各自的大衣和手杖时,有个小厮忙前忙后,伺候他们。他叫帕夫卢沙,这家人叫他帕瓦,是个十四五岁的男孩子,留着短短的头发,脸蛋胖乎乎的。

“来,帕瓦,你表演一下!”伊凡?彼得罗维奇对他说。

帕瓦摆出可笑的姿势,举起一只手,用凄惨的声调说:

“死去吧,你这不幸的女人!”

大家听了一阵捧腹大笑。

“真有意思。”斯塔尔采夫走到街上,心里想道。

他又顺路进了一家餐馆,喝了啤酒,然后步行回佳利日。他走着,一路上轻声哼着:

你的声音令我亲切,销魂……[99]

走了九俄里路,然后躺下睡觉,他却没感到一丝倦意,相反,他觉得还能高高兴兴地再走上二十俄里。

“真的不赖……”朦胧中他想起这句话,又笑了起来。

斯塔尔采夫老想去看望图尔金一家,但是医务繁冗,怎么也抽不出空来。就这样在辛劳和孤独中度过了一年多时间。可是有一天,从城里送来了一封蓝封皮的信……

薇拉?约瑟福夫娜早就有个偏头痛的毛病,近来,因为科季克每天闹着要进音乐学院,这病便频繁发作了。她请遍了城里所有的医生,终于想到了他这位地方自治局的大夫。薇拉?约瑟福夫娜给他写了一封感人的信,请他务必来一趟,为她减轻病痛。斯塔尔采夫应邀前往,此后就常去图尔金家……经他的治疗,薇拉?约瑟福夫娜的病还真有点儿好转,于是她见了客人就说,斯塔尔采夫是一名与众不同的、了不起的大夫,不过后来他之所以经常去图尔金家,已经不是为她治偏头痛了……

这天是节日。叶卡捷琳娜?伊凡诺夫娜总算弹完了那些冗长的、令人心烦的练习曲。大家一直坐在饭厅里喝茶,听伊凡?彼得罗维奇讲一件趣事。门铃响起,得有人去前厅迎接客人,斯塔尔采夫趁这忙乱的工夫,万分激动地小声对叶卡捷琳娜说:

“我求求您,看在上帝的分儿上,别折磨我,我们去花园吧!”

她耸耸肩膀,一副困惑不解的神色,似乎不明白他要她做什么,但还是站起身,走了出去。

“您每天要练三四个钟头的琴,”他跟在她后面,说,“然后老跟妈妈坐在一起,我都没有机会跟您说说话。哪怕给我一刻钟也好啊,我求您了。”

秋天快到了,古老的花园里一片寂静和凄凉,林荫道上铺满了枯黄的落叶。天色很快就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