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1 / 1)

这时的切尔维亚科夫已五脏六腑俱裂,什么也看不见、听不到,艰难地退到了门外,来到街上,拖着沉重的步伐迷迷糊糊向家里走去。回到家,制服也不脱,翻身倒在沙发上……一命呜呼。

(1883年)

坏孩子

两个人,一位是外表讨人喜欢的年轻小伙子伊凡?伊凡内奇?拉普金,另一位是翘鼻子的年轻姑娘安娜?谢苗诺夫娜?扎姆布里茨卡娅,两个人双双下了陡峭的河岸,在一张长椅上坐了下来。长椅就摆在水边,藏在稠密的柳丛里。好一处奇妙的所在!在这样的地方坐着,恍如置身世外――见到你的只有水中的游鱼和水面上闪电般奔来跑去的水蜘蛛。年轻人拿来渔竿、抄网和装着蚯蚓的小罐等渔具。他们一坐下来就着手钓起了鱼。

“真高兴,你我终于能单独在一起了,”拉普金东张西望,先开了口,“我心中有说不完的话要跟你说,安娜?谢苗诺夫娜……许许多多……我第一次见到你时……鱼儿在咬你的钩了。当时我就一清二楚:我这辈子该为什么活着,知道自己崇拜的偶像在哪儿,自己勤劳而真诚的生命该奉献给谁……咬钩的该是条大鱼……一见到你,我破天荒第一次爱上了,爱得发了狂!别忙着拉竿,最好让它多咬一会儿……告诉我,亲爱的,求你了,我能不能指望得到――不,不是你情我愿――我配不上,想也不敢想,能不能指望得到……拉竿!”

安娜?谢苗诺夫娜一手用力高高拉起了鱼竿,一声尖叫,只见半空中闪动着一条银绿色的小鱼儿。

“老天爷,是条鲈鱼!啊,啊……快拉!鱼儿脱钩了!”

鲈鱼脱了钩,掉到草地上,蹦蹦跳跳向亲爱的老家逃去,咚的一声,钻入了水中!

拉普金忙去抓鱼,鱼没抓到,无意中抓着安娜?谢苗诺夫娜的一只手,无意中把她的手往嘴唇上送……对方想抽回手,但慢了一步,两双嘴唇无意中凑在一起,吻了起来。这场景完全是无意中发生的。吻了一遍,又来一遍,接着便是山盟海誓,海枯石烂……多幸福的时刻!不过世间的生活中是没有绝对幸福可言的。幸福本身通常含有毒素,要么就是往往会受到外来毒素的影响。这一次也不例外。就在这一对男女热吻的时候,突然传来了一阵笑声。两个人一齐往河上看去,不禁惊呆了。一个光着身子的小男孩就站在齐腰深的水里,他便是中学生科利亚,安娜?谢苗诺夫娜的弟弟。他待在水中,看着这一对年轻人,脸上挂着恶笑。

“啊哈,你俩倒是在亲嘴儿?”他说,“好哇!我这就告诉妈妈去。”

“我希望您是个正直的人,”拉普金通红着脸,喃喃道,“偷看是种卑鄙的行为,告状更是恶劣、下流、可恶……希望您做个正直高尚的人……”

“拿一卢布过来,我就不说!”高尚的人说,“要不我就告诉。”

拉普金从口袋里掏出一卢布,给了科利亚。对方的一只湿淋淋的手紧紧攥住了钱,一声呼哨,翻身游走了。接下去这一对年轻人再也没心情亲嘴儿了。

第二天拉普金从城里给科利亚送来颜料和一只皮球,他姐姐送给他自己所有的丸药盒,后来还把几颗刻着狗脸的纽扣也给了他。这坏孩子显然非常喜欢这些玩意儿。为了得到更多的礼物,便监视起了他俩的行踪。拉普金跟安娜?谢苗诺夫娜去哪里,他便跟到哪里。时刻不让他俩单独待在一起。

“坏家伙!”拉普金恨得咬牙切齿,“小小的人儿,坏到家了!将来不知会变成什么样的货色!”

整个六月,科利亚搅得这对恋人不得安生。他时时威胁说要去告状,紧跟他俩的行踪,要他俩送礼物。他贪心不足,最后还想要一只怀表哩。有什么法子?只好答应送他表了。

有一次吃午饭的时候,刚端上方格片糕,他突然哈哈大笑起来,挤着一只眼睛,问拉普金:

“要说出来吗?啊?”

拉普金顿时脸孔通红,不吃片糕,反而啃起餐巾来了。安娜?谢苗诺夫娜霍地跳了起来,直往另一个房间奔。

这种尴尬的场面一直维持到了八月底,就在拉普金向安娜?谢苗诺夫娜求婚的这一天,才告终。啊,这是何等幸福的一天!拉普金与未婚妻的父母交谈过后,得到二老的允许,首先跑到花园里找科利亚。找到他后,高兴得几乎要号啕大哭了,他一把揪住坏孩子的一只耳朵,安娜?谢苗诺夫娜也跑了过来,见到科利亚,一把揪住他的另一只耳朵。请各位好生看看,科利亚被揪得哭哭啼啼、求饶的场景,是何等的赏心悦目:

“两位亲爱的,我的好人儿,宝贝儿,我再也不了!哎哟哟,请原谅我吧!”

后来这一对有情人坦白承认,在两个人相恋期间,从未体验过揪坏孩子耳朵时那种遍及通体的痛快,那种无可比拟的幸福感。

(1883年)

胖子与瘦子

两位朋友在从莫斯科通往彼得堡的尼古拉铁路的一个站点上邂逅。两个人中一位是胖子,一位是瘦子。那胖子刚在站点的餐厅用过午餐,嘴唇油光锃亮,活像两颗熟透了的樱桃。他身上散发出一股烈性葡萄酒和橙花的气息。瘦子呢,刚从车厢里出来,费劲儿地拖着提箱、大包小包和几只纸板盒子。他的身上则有一股火腿肠和咖啡渣的气息。他的身后,有个尖下巴的瘦女人在东张西望,那是他的妻子,此外还有他的儿子,一位高个子的中学生,眯着一只眼睛。

“波尔菲里!”胖子一见瘦子,大声招呼起来,“是你吗?亲爱的!多少年没见了!”

“老天爷!”瘦子惊呼起来,“米沙!我少年时的朋友!哪阵风把你吹到这儿来的?”

于是两个老朋友亲吻了起来,吻了一次又一次,连吻了三次,眼望着对方的泪眼。两人无不为这次意外相遇而惊喜交集。

“亲爱的!”亲吻之后,瘦子先开了口,“真没有想到!太意外了!我说,你好好瞧瞧我!啊,你还是那么帅!那么倜傥风流,那么讲究打扮!啊,老天爷!你时来运转了?发财了?结婚了吗?你瞧,我成家了……她是我妻子路易莎,娘家姓万岑巴赫……新教徒……他是我儿子,纳法奈尔,中学三年级学生。纳法尼亚[2],这位是我小时候的朋友!中学同班同学!”

纳法奈尔想了想,摘下帽子。

“中学时的同学!”瘦子接着说,“你还记得,大家怎么拿你开心的事吗?大家管你叫赫洛斯特拉特[3],因为你用香烟把公家的一本书烧了一个窟窿。我的外号叫厄菲阿尔特[4],因为我喜欢告状。哈,哈……那时我俩还是少不经事的孩子呢。别害怕,纳法尼亚!走近点儿……这位是我的妻子,娘家姓万岑巴赫……新教徒。”

纳法尼亚犹豫片刻,躲到父亲的背后去了。

“你好吗,朋友?”胖子得意洋洋地看着朋友,问,“在哪里供职?做到几品官了?”

“是在供职,亲爱的!是八品文官,两年了。得过一枚圣斯坦尼斯拉夫勋章。薪水不算高……嗨,凑合着过呗。妻子教音乐。我呢,私底下用木料做些烟盒,挺不错的烟盒!一只卖一卢布。要是一下子买十只或更多的,可以让些价。凑合着过呗。知道吗,原本是个科员,如今上调到本部门任科长……往后就在那儿任职了。我说,你呢?怕已是五品文官了吧?啊?”

“不,亲爱的,还要高哩。”胖子说,“我已经是三品文官了……还得过两枚星章。”

瘦子一听脸色发白,目瞪口呆,但很快脸色舒展开来,现出喜气洋洋的笑容来,脸上、眼睛里似乎火星四射。他整个人像是蜷缩起来,弯腰弓背,矮了大半截儿……他的手提箱、大包小包和纸板盒全都蜷缩起来,现出条条皱纹来……他妻子的尖嘴巴越发尖了。纳法奈尔挺直了身子,扣上制服上所有的扣子……

“我,大人……可说是非常高兴!您可说是我少年时的朋友,一下子青云直上,做了这么大的官!嘻,嘻,大人!”

“得了吧!”胖子皱起了眉头,说,“干吗用这样的腔调!你我是少年时的朋友,何必用官场上的那套奉承?”

“哪能呢……您说哪里去了……”瘦子的身子蜷缩得越发厉害了,笑嘻嘻地说,“承蒙您大人的好意……鄙人如沾再生甘露……大人,他是犬子纳法奈尔……这是贱妻路易莎,新教徒,某种意义上……”

胖子刚想说句客气话,可只见瘦子脸上一副诚惶诚恐、低三下四的寒酸相,直要呕出来。他扭过脸,伸出手来告别。

瘦子只握住对方三只指头,深深鞠了一躬,嘴里发出中国人那样的“嘻嘻”笑声。他妻子也莞尔一笑,纳法奈尔双脚咔嚓一声,挺身敬礼,把制帽也掉落到了地上。一家三口又喜又惊。

(1883年)

勋章

初级军事中学教师,十四品文官列夫?普斯佳科夫跟他的朋友列坚佐夫中尉是邻居。元旦一早他就迈步向朋友家踱去。

“你瞧,是这么回事,格里沙,”像通常一样,祝贺过新年好之后,他说,“要不是万不得已,我是不会来打搅你的。今儿你能不能借我你的斯坦尼斯拉夫勋章一用?是这么回事,今儿我要去商人斯皮奇金处吃饭。你是知道的,这个斯皮奇金不是个好人,他特别喜欢勋章,把脖子上或扣眼上没挂勋章的人都看成了坏蛋。再说,他有两位千金……一位叫娜斯佳,一位叫季娜……你是我的老朋友,我才对你说这话……亲爱的,你是理解我的。劳驾,借我一用吧。”

普斯佳科夫结结巴巴地说罢,红着脸,羞怯怯地望了望门外,中尉骂了他一声,还是把勋章借给了他。

下午两点普斯佳科夫坐车去斯皮奇金家,皮袄稍稍敞开了点儿,眼望着自己的前胸,只见列坚佐夫的勋章金光闪闪,珐琅质光芒夺目。

“人家见了不知该有多尊敬哩!”中学老师清了清嗓子,心想,“小小的玩意儿,只值五卢布,效果大着说!”

车到斯皮奇金家门口,他敞开了皮袄,慢腾腾地付起了车钱,他只觉得那车夫见了他身上的肩章、纽扣和斯坦尼斯拉夫勋章,惊呆了。普斯佳科夫洋洋得意地咳嗽了一声,进了屋。他在前厅脱了皮袄,朝大厅打量了一眼。只见厅内的餐桌后已坐着十五个人,正在用餐。人声鼎沸,杯盘叮当。

“按铃的是哪个?”只听见主人问,“哦,是列夫?尼古拉依奇,请,请。您可是迟来了。不过不碍事……我们刚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