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哪,只要十卢布我就求之不得了!”教士喃喃道,还回头看了一眼,“十卢布我就心满意足了!您……觉得挺奇怪吧,谁听了都觉得奇怪。会说‘一个多贪心的教士,多爱财的教士――他的钱都用在哪里了’?我自己也觉得是贪心……责备起了自己,怪罪起了自己……愧对众人……我对您,巴威尔?米哈伊洛维奇,说句良心话,请正直的上帝为我作证……”
雅科夫教士喘了口气,接着说了下去。
“在来这里的路上,我已想好了一大段要向您表明心迹的话,可……现在全忘了,不知该说些什么了。我每年都有一百五十卢布的收入。大家都奇怪这些钱我都花在哪里了……我凭良心向您解释……每年我都要为我弟弟彼得交给宗教学校四十卢布。他在学校里一切都是免费的,可笔墨纸张得由我……”
“哦,我信,我信!可您为什么要说这些呢?”库宁听客人说了这些袒露心迹的话,只觉得心情沉重,不敢正视对方那饱含泪水的目光,只是挥挥手,说。
“还有,先生,我要为自己这个教职向正教管区监督局交一笔款项,至今还没还清。按规定,我得为该职位交纳两百卢布,即每月交十卢布……请细想,我还剩下多少?此外我每月至少还得向阿夫拉阿米神甫付十卢布!”
“哪个阿夫拉阿米神甫?”
“就是辛科沃村我的前任阿夫拉阿米神甫。他之所以失去该职位是因为……体弱多病。可他现在还住在辛科沃村!你叫他怎么办?谁来养活他?他年纪大了,可总得有地方住,有吃、穿、用吧!我受不了眼看着他沿街乞讨!那样我的罪孽可就大了!我的罪孽可就大了!他……已债台高筑,我没替他还清债务,也是我的罪过。”
雅科夫教士猛地站了起来,呆呆地眼望着地面,在房里来回快步走了起来。
“天哪,天哪!”他时而举起手,时而放下,喃喃道,“救救我们,发发慈悲吧!如果你无能为力,信仰不坚定,何必来担任这一教职?我绝望之极!圣母,救救我吧!”
“别激动,神甫!”库宁说。
“饥饿难当呀,巴威尔?米哈伊洛维奇,”雅科夫教士接着说道,“请多多包涵,我已经山穷水尽了……我知道,只要我求人,愿叩头哈腰,人人都会帮助我的,可我……做不到!我怕丢脸!我怎么能向庄稼人求助呢?您在此地供职,您是看见的……谁会伸手向乞丐求助?向有钱人告助吗?我做不到向地主告助!我有自尊心!有廉耻!”
雅科夫教士挥挥手,双手焦急不安地搔搔头。
“廉耻!天哪,我有廉耻!我自尊,不愿让别人看到我潦倒。您来我家做客时,我们没一片茶叶,巴威尔?米哈伊洛维奇,丝毫没有!可自尊心逼得我不愿对您说出实情!我为自己的一身衣服,为这些补丁而害臊……为自己的法衣、为挨饿而害臊……那么教士的自尊心正当吗?”
雅科夫教士到了书房中央,停了下来,像是库宁不在身边似的,径自说了下去。
“就算我忍受得了饥饿和羞辱,天哪,殊不知,我还有妻子!知道吗,她可是好人家出身的!她有一双白净的手,那么温柔,习惯于喝茶,吃白面包,睡床单……她在娘家弹钢琴……年纪轻轻,还不到二十岁……也许她喜欢梳妆打扮,爱撒娇,坐着车串门拜客……可到了我这里,还不如厨娘,没脸上街见人。我的天哪,我的天哪!她唯一的乐趣就是每当我去做客,带回去一只苹果或小甜面包之类的东西……”
雅科夫教士又搔起了头。
“结果我与她之间已没有了爱,剩下的只有同情……我一见她就生出怜悯之心!天哪,这什么世道?这些事,即使登在报上,人们还不相信呢……这世道什么时候才到头?”
“别说了,神甫!”库宁被他说话的口气惊呆了,几乎是喊了起来,“您为什么把生活看得这等阴暗?”
“请多包涵,巴威尔?米哈伊洛维奇,”雅科夫教士像是喝醉了,嘟哝道,“请多包涵……这些无非是空话,请不要在意……我只是在自责,我还要自责……还要自责!”
雅科夫教士回头看了一眼,低声说了起来:
“有天一早,我从辛科沃到卢契科沃村去。我一眼就看见河岸上立着一个女人,不知在干什么……我走近一看,惊得简直不相信自己的眼睛了。太可怕了!伊凡?谢尔盖伊奇大夫的妻子坐在那儿洗衣服……大夫的妻子,可是贵族女子中学毕业的!为了免得被人看见,她早早起来,跑到离村一俄里外的地方洗衣服……是自尊心在作怪!她一见我来到她身边,见到她那穷酸相,脸孔通红通红起来……我心慌意乱,害怕极了,赶紧跑到她跟前,想帮帮她,可她把要洗的衣服藏了起来,生怕我见到她那些破破烂烂的衬衣……”
“听来简直叫人不可置信……”库宁说罢坐了下去,几乎是恐惧地打量着雅科夫教士的脸。
“确实难以置信!巴威尔?米哈伊洛维奇,从来没有哪位大夫的妻子会到河边去洗衣服的!哪个国家也没有这样的事!我,作为这个教区的教民,又是教士,这样的事怎能容忍得下?可又能怎么办呢?怎么办呢?我自己都是让她丈夫看病而不付钱的呀!您说得对,这种事难以置信!连自己的眼睛都不相信了!知道吗,祈祷的时候,往圣坛外一看,就会看到自己的教众,饿着肚子的阿夫拉阿米和教士的妻子,我又想起了大夫的妻子,她那双被冷水冻得发紫的手――您相信吗,我就会忘了一切,发起了呆,像个傻瓜,茫然若失,直到教堂执事提醒我才回过神儿来……多可怕!”
雅科夫教士又走了起来。
“耶稣,我的主!”他挥起了双手,“神圣的圣徒们!我连祈祷也做不下去了……您跟我谈学校的事,我像个木偶,什么也听不进去,心里只想着吃的……甚至在圣堂上也是这样……您说,我这是怎么了?”雅科夫教士回过了神儿,说,“您得出门了。非常对不起,我只是随口说说……请原谅。”
库宁默默地握了握雅科夫教士的手,送他到了前厅,自己回到书房,站到了窗口。他看见雅科夫教士出了房子,把头上那顶褪了色的宽边帽子低低地压到了眼睛上,垂下头,像是因为自己方才向人说了心里话而感到害臊,悄悄地沿着大路离去。
“没看见他的马车在哪儿。”库宁想。
库宁一想到这几天教士都是徒步来找他的,很是过意不去,辛科沃村离他家有七八俄里之遥,路上泥泞不堪。接着库宁看到车夫安得列和一个小男孩巴拉蒙蹦蹦跳跳地过了几个水洼,溅得雅科夫教士一身是泥,两个人跑到他跟前,接受祝福。雅科夫教士取下帽子,慢声慢气地祝福了安德列,又给那小男孩祝福,摩挲那孩子的脑袋。
库宁用手擦了擦眼睛,离开窗子,模糊的眼睛把房间看了个遍,房间里似乎还回响着那战战兢兢、气喘吁吁的声音……他看了看桌子……幸好雅科夫教士匆忙间忘了拿走他写的布道词……库宁快步走过去,拿起布道词,撕了个粉碎,厌恶地丢到了桌子底下。
“我居然一无所知!”他翻身倒在沙发上,呻吟道,“我在这一带当了差不多一年的常务委员、荣誉调解员、学校理事会会员!简直成了瞎了眼的木偶,大少爷!尽快帮他一把!尽快!”
他的身子痛苦地翻来覆去,手压两鬓,紧张地思索起来。
“二十日我能领到两百卢布的薪金……找个合理的借口送给他和大夫的妻子一笔钱……这样无损他俩的自尊心。也帮帮阿夫拉阿米神甫……”
他扳起指头算起了钱,算着算着,不由得担起心来,原来他两百卢布仅够支付管家、仆役和送肉来的汉子……他不禁想起了还不算遥远的过去,那时他还只有二十岁,糊里糊涂挥霍掉了父亲的产业。给妓女送昂贵的扇子,一天就给了车夫库兹明十卢布,虚荣心作怪给女演员送礼。啊,这些白白丢掉的钱要是用在现在,那能派得上多少用场!一卢布,三卢布,十卢布……这些钞票张张都作用不凡!
“阿夫拉阿米神甫一月只要有三卢布就能过活了,”库宁想道,“给一卢布,教士的妻子就可做件衬衣,大夫的妻子就可雇洗衣妇了。反正我要帮帮他们!一定要帮!”
库明突然想到自己给主教写的告密信,浑身抽搐起来,仿佛冷不防被一股凉气吹到似的。一想起这件事,他只感到不论在自己面前,还是面对那无形的真理,羞愧难当,无地自容。
但凡心存善意、酒足饭饱而遇事不假思索之人,想做有益的事往往这样开始,也往往这样结束的。
(1886年)
格里沙
格里沙,是个胖墩墩的小男孩,出生才一年又八个月。他跟着保姆一起在林荫道上玩。他身披一件很长的棉斗篷,系着围巾,戴顶大帽子,帽子上有只毛球,脚上是双暖和的长筒靴。他感到又热又闷,加上四月明亮的阳光,照得他眼睛酸痛难熬。
他胆怯地迈着步子,摇摇晃晃,看起来整个人挺笨拙,表明他对周围的世界还十分困惑好奇。
至今他所熟悉的世界只限于那个四角方方的房间:房内的一个角落摆着他的床,另一角是他保姆的箱子,第三个角落里放着的是一把椅子,最后的那个角落点着长明灯。要是往床底下看,见到的是一只断了胳膊的洋娃娃和一面鼓,保姆箱子后面各式各样的东西可就多了:有线轴,有纸片儿,有缺盖子的小盒子,还有断胳膊缺腿儿的小丑。在这个世界里,除了保姆和格里沙,妈妈和一只小猫咪也是房间的常客。妈妈像那洋娃娃,小猫咪便像爸爸的皮大衣了,所不同的是皮大衣没眼睛,也缺尾巴。那个叫儿童室的世界有扇门,直对着一个宽敞的地方,大家就在那里吃饭喝茶。里面有格里沙坐的椅子,四脚高高的,还挂着一只钟,那钟放在那儿唯一的作用是摇它的钟摆,敲出它的叮当声。餐室可通一个房间,房间里有几张红色的沙发,地毯上有个斑点,黑乎乎的,为了这个斑点,格里沙没少被人戳指头――吓唬他。这个房间后面还有一个房间,那里除了爸爸可以出入,别人是不被允许进去的――爸爸可真是个极神秘的人!保姆和妈妈让人一看就明白了:她俩给格里沙穿衣、喂饭,安顿他睡觉,可爸爸都干吗呢――看不透。还有一个捉摸不透的人――那就是姑姑。那面鼓就是她送给格里沙的。她一会儿出现,一会儿又消失不见了。她上哪儿去了?格里沙不止一次朝床底下、箱子背后和沙发下找,可就是见不到她……
现在这个世界里,阳光刺眼,来来往往那么多爸爸、妈妈、姑姑,害得他不知跑到谁跟前才好。可最古怪、最奇特的数那些马。格里沙眼看着那些奔来跑去的腿,怎么也闹不明白是怎么回事。他瞧了瞧保姆,想让她给说说,可她就是一声不吭。
突然,他听到了可怕的脚步声……一群士兵迈着整齐的步子,沿着林荫道直向他走过来,个个红着脸,胳肢窝下夹着洗蒸汽浴用的桦树笤帚。格里沙吓得浑身冰凉,疑疑惑惑地打量保姆,想知道:危不危险?不过保姆没拔腿跑,也没哭起来,只是说,这不危险。格里沙目光随着这队士兵过去,自己也按他们的脚步跑了起来。
有两只长着长脸的大猫伸出舌头,尾巴高高翘起,跑过了林荫道。格里沙心想,他也得跑,便跟着猫跑了起来。
“别跑!”保姆粗暴地抓住他的肩,喊道,“哪里去?哪个叫你淘气的?”
来了一个阿姨,坐了下来,手拿着木盆,里面放着橙子,格里沙走了过去,一声不吭,拿来一只橙子。
“你这是干吗?”陪着他的保姆责问他,还敲了敲他的手,夺下了橙子,“傻瓜!”
这时候格里沙发现脚下有片碎玻璃,跟长明灯那样闪闪发亮,他真想高高兴兴捡起来,可害怕小手儿又挨打,不敢动。
“您好!”突然,有个又粗又响的声音差不多在他耳根响了起来,只见身旁站着一个高个子,衣服上的纽扣闪闪发亮。
他开心地看到,那人向保姆伸出手,与她站在一起,说起了话。闪烁的阳光、车子的喧闹、马匹和闪闪亮的纽扣――这一切是多么新奇,一点儿也不可怕,让格里沙觉得好不痛快,他竟哈哈笑了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