胡善祥的长姐胡善围自洪武朝便在明朝的皇宫中担任女官,官至尚宫,是六尚女官之首,这些年的人脉自不用说,光看朱棣亲自横插一杠,指胡善祥做太孙妃,便知道胡善围和朱棣多少有些联系,那东宫中泄露出的消息说不定也和胡善围有关。

朱棣是皇帝没错,但朱棣做不了永生永世的皇帝,将来皇帝换人,胡善围和胡善祥姐妹两个恐怕难以善终。

历史上说胡皇后“无过被废”,但朱予焕却在此时此刻隐约察觉到了胡善祥被废的真正原因内外串联,哪个皇帝能够接受这一点?现在不处理也不过是因为时候未到罢了,

胡善祥注视着女儿许久,伸手刮了一下她的鼻梁,笑道:“不要胡思乱想了,你的姨母如今掌管六尚,而太子妃又代替皇后执掌内廷,胡尚宫正是受太子妃器重的时候,怎么能随意请辞呢?太子妃也不会准许的。”

不等朱予焕再说什么,胡善祥已经将拍了拍她敷好药的腿,道:“好了,亏你每日练习,竟然还有精力在这里问东问西的,下次娘可就不帮你上药了,叫你身边的宫人们上手吧。”

朱予焕本就肿着,被这么一拍,不自觉“哎呦”怪叫了一声,逗得胡善祥掩唇轻笑起来,平日里总是沉静如水的眼眸一旦有了笑意,格外的动人心弦,看得朱予焕不由一愣,眼巴巴地望着自家亲娘。

胡善祥看女儿呆呆的样子,有些好笑的问道:“怎么呆住了?一动不动的。”

朱予焕趴在床上,一手支着下颌,道:“娘笑起来就像爹爹画上的仙女,为什么不在爹的面前多笑笑呢?”

胡善祥垂下眼,灯火映衬下洁白的脸上多了一小片睫毛投射的阴影,她轻声道:“你爹爹画上的人从来都不是我,纵使我笑了,也不过是东施效颦罢了。”

朱予焕眨眨眼,道:“可是不笑,怎么知道那幅画上的人是不是娘呢?”

胡善祥并不应答,只是伸手点了点她的额头,半是无奈、半是好笑,道:“好啦,都这么晚了,早些回去休息吧。”

朱予焕在床榻上打了个滚,道:“我想和娘一起睡。”

胡善祥一怔,没想到女儿会说这个,她开口问道:“明日不是还要去照常习武吗?怎么要和我一起睡?耽搁了习武怎么办?”

朱予焕抱着床榻上的铺着的被子,撒娇道:“娘从不和我还有桐桐一起睡,好不容易遇上娘给我上药,今日就让我赖着娘吧。”

胡善祥拿她没了办法,只好道:“一起睡倒是可以,不过不能耽搁了你自己的事情,知道了吗?”

朱予焕拉长声音,乖巧道:“是”

第8章 与国兴

朱予焕任性的小要求获准,母女两个躺在床榻上,遣散了平日里守夜的宫人,只余母女二人一同入睡。

朱予焕抱着被子一角,偷偷看向躺在床榻外侧一动不动的胡善祥,轻声问道:“娘?你睡了吗?”

她等了半天都没有回音,还以为胡善祥已经睡着了,正要翻身,胡善祥已经开口道:“你刚才不是答应了我好好休息的吗?怎么又说话了?我听你爹说你在皇上面前夸下海口,说要好好学习、不辜负皇上的期望呢。”

朱予焕理直气壮地说道:“我说的都是真心话,曾爷爷就是听出这一点,才这么开心的。”

胡善祥无奈地摇摇头,道:“瞧你那花言巧语的样子,多亏了皇上疼爱你,你说什么他都爱听,连这样的大空话都喜欢。你一个小丫头,只要照料好自己,勤学女红、多修德行就足够了,其余的事情再上心也没有你的用武之地。”

朱予焕对自家亲娘的打击不以为意,只是嘿嘿一笑,凑近胡善祥,伸手抱着她的手臂,好奇地问道:“那娘呢?娘小时候想过将来做什么吗?”

胡善祥睁开眼,望着床边的纱幔出神许久,忽然笑了一声,道:“我出生前,家里已经有了两个姐姐和两个哥哥,家里对我这个孩子本就是可有可无的。可我刚出生的时候,家里便走水了,火光滔天,连库房都烧着了,爹才第一次看向我,却是因为我‘不祥’。家中怕被别人知道我出生的事情后难以嫁娶,便说我出生的时候有红白之气,是祥瑞之兆,还为我取了一个‘善祥’的名字。”胡善祥轻声道:“或许就是这个名字,才有了后面的事情……”

朱予焕一怔,隐约记得自己似乎是听别人提起过胡善祥的“身世”,提及此事都说她是个有福之人,却没想到这“祥瑞”竟然是这样而来的。

“爹娘口中的祥瑞,其他人家本来是不信的,可是有一日有个仙风道骨的道士上门,说我命里犯红尘,万万不可嫁人,被我娘知道了,竟然拿着爹的刀出来赶人,吓得那道士改口说‘此女不可嫁入寻常百姓家’,大家便都开始相信爹娘编造的祥瑞了。”

朱予焕看着胡善祥似是有些自嘲的神情,没有说话,只是不自觉地攥紧了被角。

“我走到哪里都有人说我是‘胡家的祥瑞’,我索性便不出门了,每日只在家里弹琵琶打发时间。可是外面的事情还是能传到我耳朵里,我听人说,皇上派三保太监南下出海,修建了百人高的宝船,去许多人想都想不到的地方呢。”胡善祥说到这里,脸上多了些真情实感的笑意,道:“那时我就想着,我若是个太监就好了,兴许也能跟着一起去呢。”

朱予焕忍不住扑哧一声笑了出来,却又在对上胡善祥闪着微光的眼睛时沉默了。

胡善祥并不介意女儿的笑声,只是盯着四四方方的床架子喃喃自语道:“这样的幻想的事情本就是不可能的,后来我便想,若是能让那个道士把我化去做他的徒弟也好,算是个清净,说不准也能去到别人家、或是到更远的地方游历呢。可是后来我被皇上选中,嫁给了太孙,连这样幻想的闲暇也不再有。”

朱予焕闻言有些心酸,不由吸了吸鼻子。

若是放在很久之后的未来,胡善祥的心愿又算得了什么呢?即便不出门,也能看到很远的地方的人和事,而不是永远呆在这四四方方的小院子里,不知道什么时候才能踏踏实实地喘一口气。

胡善祥见她不说话,伸手捏了捏她圆润的耳垂,笑着道:“焕焕,娘最是喜欢你的名字。”

朱予焕回过神,有些疑惑地问道:“我听身边的人说,我的名字是爷爷取得……是有什么特别的意思吗?”

“太子爷为你取这样的名字,是盼望你能同天上星辰一般神曜焕炳,与国同兴。”胡善祥的指尖勾勒着她的脸廓,她的指尖还是一如既往地发冷,可她的声音却很温和:“可于娘而言,你便是火光,是上天赐予娘的第二道火光,娘不求这火光能照明四方,只要她能长长久久地亮着。”

即便这火光不再照亮她,她也心甘情愿。

朱予焕和她对视良久,这才开口道:“我也不求娘所谓的‘祥瑞’能够保佑我,只希望娘能开开心心地过日子,凭着自己的心思、做自己想做的事情。”

胡善祥看着她,却并不应答,只是道:“只要你好好的,娘就开心。”

朱予焕心底一沉,却终究还是没有说出什么。

胡善祥讲故事时的语气虽然轻松,她却只从里面听出一句话,那便是“万般皆是命,半点不由人”。而这“命”却又是人为编造出的一张大网,胡善祥不是织网的人,也不是撒网的人,她不过是这网上的一粒鱼饵。

成为“祥瑞”,嫁给太孙,没有一件事由得胡善祥做主,所以她才只能将期望都寄托在朱予焕这个女儿身上,而她自己,纵使一直下沉也早就无所谓。

谁又能强求早已经沉入河底的鱼饵做些什么呢。

朱予焕不自觉地伸出手抱紧了胡善祥,闷声道:“我想抱着娘睡。”

她多想带着她去她的时代,带她去她未曾见过的远方看看啊。

胡善祥轻轻地笑了一声,也搂紧了她,道:“好……睡吧,睡吧……”

本朝灯节兴起,正源自于今上朱棣,他本人爱看花灯,尤其是高大的鳌山灯楼。永乐十年正月元宵时,朱棣就曾经准许百官休假十日,赐百官宴,听臣民赴午门外观鳌山三日。

虽然之后迁都顺天,但这元宵热闹的传统却未曾改变,元宵节更是因为花灯通明而常被人称之为“灯节”。

朱予焕拿了一盏太平有象的花灯,看着屋檐下挂着的几乎连成一线的花灯,还是不由发出了赞叹声。

不为别的,光这么多灯就得花多少钱啊,也就只有国库充足才能经得起这么造作了,亏得太子妃能下得去手,要是换成她,肯定是舍不得花那么多钱在这上面的,想想就觉得肉疼。

朱瞻基见她新奇的样子,不免有些好笑,道:“行了,光看这几盏有什么意思?等到前朝还能看见更新鲜的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