怀揣着这样的想法,次日早朝,官员们照常入内议事,一早便看到殿门外有腾骧四卫的士兵看守,想必是担忧他们再现先前殴死马顺的场景。

朱予焕来得比他们还要早,今日的穿戴却与先前的赤红蟒服不同,而是一身月白色的衫裙,外罩木槿色圆领袍,长发梳成高髻,只以玉冠束发,看起来极为清淡,和前两日的蟒服装束形成了鲜明的对比。

最重要的是,朱予焕的旁边还站着郕王朱祁钰,也是一样的素净打扮,郕王双手搭在身前,姐弟二人都是一脸肃穆。

都说“事出反常必有妖”,见长公主如此打扮,上朝的众臣心中都隐隐约约有一种不祥的预感。

殿内众人静默不语,过了一会儿,两宫太后才在珠帘后坐下。

胡善祥让身边的女官将军报送下去,示意上朝的官员一一查看,这才缓缓开口道:“如今的宣府总兵送来军报,陛下被瓦剌俘虏,瓦剌借机利用陛下的身份和声名哄骗威胁边塞守将,或要求开门、或要求守将交出物资和金银细软,杨洪急中生智,谎称受伤,未曾理会瓦剌的叩门,故此瓦剌转道往大同方向而去。”

原本并未言语的朱予焕这才开口道:“我昨日已经与英国公和内阁有所商量,命人快马加鞭往大同一带,告知守将石亨等人,若瓦剌直接扣关,需得验明‘陛下’身份,守将绝不能轻易开门,更不能与瓦剌随意往来,若瓦剌强行扣关,立刻反攻,不必顾忌其他。”

孙太后闻言立刻有些坐不住了,大声呵斥道:“你这是什么意思?如此行事不就是不准皇帝回来吗?朱予焕,你简直是心思歹毒!”

众人听得朱予焕已经在昨日的时候召见英国公和内阁众人见面,便知道这已经是他们商量过后的结果,这样验证皇帝身份的方式倒是并不为过,唯一的问题是瓦剌绝对不会同意这种方式。

对于瓦剌而言,要是他们手中的皇帝是真货,这样验身不就是借机骗人?要是他们手中的是假货,被大明辨认出来,这样在边关来回晃悠的瓦剌岂不是成了傻子?

无法验明身份,大明便不得不考虑瓦剌手中的皇帝有可能是真货,不论是防守还是反击,都难免受到制约。

要想避免这种尴尬,最佳的方式便是直接默认皇帝已死、拥立新君,这样军队也可以放开手和瓦剌周旋,不用干什么都要考虑瓦剌的手中还有皇帝。

即便是隔着珠帘,孙太后也能隐约察觉到,在自己说完那句话后,殿内的气氛有了明显的变化。

她几乎立刻意识到了自己刚才那句话的问题,如此一来,不让皇帝回来的锅全都甩到了长公主的头上,大臣们完全可以直接拥立朱见深当皇帝,如何不算从龙之功?到时候周德妃必然会将她一脚踹开,选择由长公主监国主政……

孙太后正想着该如何补救,胡濙已经站出来道:“殿下言之有理,如此一来,不如遥尊陛下为太上皇,立皇长子为皇太子,殿下与郕王共同监国主政。”

孙太后听到胡濙并未将被俘的皇帝彻底抛弃,这才在心底松了一口气。

只要不让顺德长公主一家独大,皇帝总还是有机会的,若是能够借着辅政的事情离间胡吴和这姐弟二人,那真是再好不过。

第50章 毒更甚

朱予焕盯着胡濙看了许久,轻笑一声,道:“遥尊陛下……做太上皇?”

众人都从朱予焕的声音之中听出了一丝微妙的强硬态度,加之考虑自己的臣子身份,被召见的英国公等人和内阁都未曾反对,他们就更不好说什么了。

胡濙是太宗皇帝的心腹,又是先帝任命的五位托孤大臣,仅次于英国公张辅的地位,长公主召见其他人,却未曾与胡濙商量,他在此时此刻提出质疑也合乎常理。

也就只有几个御史见状附和了胡濙的提议,真正领导国家的人是皇帝,一旦朱祁镇成了太上皇,瓦剌无法以皇帝发号施令,自然也就没有办法索要财物或是骗人开关。

长公主就是再怎么硬气,也不好和胡濙这位老臣呛声,毕竟长公主以对太宗皇帝的孝顺为人称道,如此鲁莽行事难免会被人议论。

他们没有借此机会参奏长公主,也是因为长公主是如今的京城中唯一能够力挽狂澜的朱家人。

胡濙在知道自己未曾被长公主召见商量对策的时候便已经知道朱予焕恐怕另有打算,但此种情况下,他不能真如张辅那般一言不发……

“陛下是一国之君,不能长期滞留瓦剌,若将陛下尊为太上皇,既可以解决眼前的危机,殿下与郕王一同协理政务,待到将来迎回太上皇,未必不是万全之策。到底陛下是朱家、是太宗的子孙……”

尽管朱祁钰早就知道,今日的事情难免会提到自己,但在听到自己的名号被胡濙提及之时,站在朱予焕身边的朱祁钰心底还是打了个激灵。

朱祁钰立刻开口道:“辅政一事,事关江山社稷、黎民众生,我才疏学浅,难当大任,还请各位老臣多加推举才识出众之人,担负重任、拥护宗庙,如此才不辜负先祖在天之灵对我等朱家子孙的庇佑。”

此言一出,众人岂会不明白郕王的意思?

吴贤妃还在宫中,仰仗慈惠皇太后照顾,郕王又岂敢与长公主争锋?

孙太后在心中对朱祁钰更多了几分唾弃。

送上门的权力都不敢要,当真是无能至极……

朱予焕却只是冷笑一声,道:“今日召集你们上朝,除却商讨陛下的事情,还有一事要告知众位。”她将军报的奏本展开,冷冷地说道:“昌平、仅山一带都被也先带领瓦剌扫荡一空。”

听到朱予焕的话,众人面面相觑,心中对于朱予焕接下来要说的话已经有了一个朦胧的影子。

果不其然,朱予焕接着说道:“被瓦剌侵扰的一带,长陵卫也在其中,卫所军官死伤众多,曾爷爷的陵寝也被瓦剌惊扰,他老人家的在天之灵就这样看着我大明的百姓和军官被瓦剌杀害掳走。”她将军报送到胡濙面前,反问道:“胡尚书,你是曾爷爷的肱股之臣,你能如此忍让瓦剌吗?我今日如此打扮,是因为我觉得屈辱。堂堂皇家陵寝,就这样让曾经被我赶出去的敌人这样践踏,十数万大明士兵,就这样葬送于仇敌之手……我朱家的代代先祖若是知道了,该作何感想!天下的百姓若是知道了,该如何自处!”

她眼圈泛红,语气却十分坚定,听得出她此时此刻看似平静的表象之下潜藏着某种愤怒

“我自幼蒙曾爷爷照拂怜爱,曾爷爷更是委任前锦衣卫指挥使塞哈智、太监刘永诚教导我弓马骑射,身为朱家的子孙,这些年我始终将曾爷爷的教导铭记在心,我朱家的儿女个个都是有骨气的人,绝没有被俘虏还腆颜带着敌军来扣关的子孙。这样的万乘之尊、天下之主,你们要将他奉为太上皇,我倒是要问问在场的诸位,如此行径带来的屈辱又要多少朱家后世君王才能洗刷干净!还是你们为了成全你们的忠臣名声,让朱家的列祖列宗面上蒙羞!”

这几句话听起来似乎只是长公主的情绪发泄,但大部分人都从中听出了其中潜藏的意思。

长公主这是在利用孝道和大义来谴责如今被瓦剌俘虏的皇帝。

朱棣一生征战沙场、戎马倥偬,最终死在征伐的路上,可死后却被瓦剌欺负到了头上。

造成这般局面固然有自朱高炽以来的皇帝的过错,但直接原因确实是朱祁镇促成,长公主作为朱家这一辈唯一一个和朱棣感情亲密的人,为此愤怒乃是情理之中。

而并不在场的当事人朱祁镇无法做出任何辩解,唯一能够替他发声的只有珠帘之后的孙太后。

但即便是孙太后,在此情此景之下也无法为儿子争辩。

孙太后的身体不由微微颤抖,下意识地想要起身,却见原本在一旁侍立的女官上前两步,明显是要制止她的动作。

孙太后立刻意识到了什么,震惊地看向一旁的胡善祥。

莫非这母女二人是想要宫变不成……

胡善祥察觉到她的目光,轻声道:“你也好好听听。”

天子治国一向最重孝道,朱祁镇本人虽然未曾不尊先祖,但却导致皇陵被外族侵扰,更是欺负到了朱棣这个曾经屡次战胜北元的皇帝头上,身为此时最高权力拥有者的朱祁镇不负责,那该让谁负责?

总不能是从未真正主宰这个国家的长公主吧。

朱予焕环视沉默的群臣一番,向前走了几步,道:“我身为监国,身为太宗皇帝的曾孙,哪怕天下所有人都来辱骂我朱予焕擅专跋扈,也绝不准许你们轻飘飘将这件事揭过,将曾爷爷遭受的屈辱一笔勾销。若要坚持,监国一事,你们另请高明,襄王也好、郕王也罢,随你们这些大明的忠臣去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