黎遥转头看向那张椅子,雕花的木椅在月下伫立着,静悄悄的,没有任何异样。
但她就是坐不下去。
仿佛有什么特殊规则限制了她入座。
黎遥又从不同的方向试了几次,没一次成功,这张椅子全方位被封禁了。
它拒绝了她。
黎遥转而坐在了旁边的另一张椅子上。
这次成功了。
黎遥明白了。
观看傩舞示范的次数是有限的,上限就是这些木椅的数量。
黎遥不禁开始猜想,如果全部看完了还没有成功呢?
她本能地觉得,结果可能不会是她想看到的。
咚!台下,第一声鼓擂响。
台上,只一眨眼的功夫,如梦似幻的身影再度出现。
好戏开场。
观众席上的黎遥捞起自己的头发,侧过身随手用力拧了一把,啪嗒啪嗒,汗水像雨点落在地上。
面具下,少女一双清冽的眼睛始终盯着台上,目不转睛。
唯一的坛主面具此刻正戴在黎遥的脸上,戏中人失去面具之后,露出了一张真实的人脸。
该怎么形容这张脸?丑陋、貌若无盐、锤额顣頞……文人们有最辛辣的辞笔讥讽这样的容貌。
可当祂身披戏服于高台之上起舞,黎遥却什么都看不见了。
站在舞台中间的不是人,那是一位神明,她的注意力全部被对方极具感染力的动作吸引住了。
好消息,这次的她没有被对方迷到仿佛飘然入梦。
坏消息,这种程度的跳舞,她的脑子说学会了,但她的手脚说不你没有。
好在练习是没有次数限制的,黎遥忍着疼痛,又回到了舞台上,她模仿着脑子里对方的标准示范,试了一次又一次,却始终抓不到和对方同样的感觉。人家是在跳舞,她仿佛是在做广播体操。
九州月下,玄衣朱裳的神明起舞弄清影,不似人间。
但轮到黎遥,她手舞足蹈的样子像大力僵尸,四肢生硬得跟不是原装的一样。
那股熟悉的力道轻柔地拍了拍她的手臂,黎遥这才发现,自己大臂上的肌肉鼓起了一大块,当她跳舞时,她从手臂到头皮都是紧绷的。
但不该是这样的,舞蹈是刚柔并济的东西,不该是像她这样全身僵硬得跟铁板一样。
难怪她累呢,力气都用在了错误的地方,用力过度,可不就累吗?
不光累,跳出来的效果还不好,卖力跳舞的时候,她跟机器人似的,十分不自然。
黎遥尝试着将手臂放松下来,刚开始有点难,需要她刻意留神控制,后来逐渐习惯了放松,她再跳起舞来时,手臂也有了些柔美的弧度。
见黎遥适应得不错,祂鼓励似的拍了下她的肩膀,接着,又一一点出了她身上那些不该用力却猛猛使劲的肌肉。连黎遥自己都没注意到,她跳舞的时候居然有这么硬,身上居然有这么多浪费力气的地方。她连忙一一改正了,到最后,只有核心收紧,身体其他部位保持松弛,这样舞动起来的黎遥终于脱离了广播体操的范畴,有了些跳舞的意思了。
但这样还不够。
舞台下,练到筋疲力尽的黎遥再度坐了下来,她揉了揉脚腕。
没有得到良好的处理干预,那里已经肿胀成了一大块,看上去很是骇人,她起舞时,那股源源不断的疼痛传来,让黎遥有种自己好像童话里刀尖上舞蹈的小美人鱼的感觉。
……怎么好像听起来有点惨。
咚!舞台上,傩戏再度上演,黎遥收敛心神,这一次,她举起双手,捂住了自己的耳朵。
脸戴面具的女人牢牢盯着台上那道起舞的身影,看着祂一举手、一投足,音乐声和吟哦声被她的双掌隔绝在外,可黎遥看着那道身影在舞台上翩然起舞,仿佛又听到了那支曲子。
不是用耳朵听,是用眼睛听。
祂的舞步动作和乐曲节奏完全相符,严丝合缝,祂的舞蹈就是曲子本身。
黎遥以眼睛打着节拍,心中想着,可能她从一开始就走入了误区,傩舞和她弓箭不一样,她要关注的不该是自身的动作,她应该忘掉那些动作,她应该让烙印在记忆深处的舞姿自然流露,她应该用耳朵去听音乐去关注节拍,而不是在意她的动作本身。
那么,再来。
黎遥从座位上站了起来,这次,她没有爬上舞台,而是走到了一边。
戏台的旁边有一片小湖泊,温柔月光落在湖心的亭台楼阁上,照亮幽绿的池水,水中漂浮波动着的水草一团团的,仿佛人的头发,黎遥站在岸边,看着深绿铜镜一般的池塘里倒映的自己,心中默念着节拍,小幅度地跳起舞来。
远远的,舞台上悠悠传来了一声轻笑,像是在欣慰她终于抓住了关窍。
不仅是技术提升层面,还有藏得更深的东西。
黎遥自己都没有意识到,跟着坛主学习舞蹈的她,学到的都是祂的风格。
可舞蹈哪有什么完全正确的教科书?哪怕是跳同一支舞,每个人的动作快慢力道大小都是不一样的,每个人展现出来的风格都是不一样的。而一直跟着祂学,黎遥最终学到的只会是别人的风格,这样的舞蹈里没有包含她自己的灵魂,这样的舞蹈无法沟通神鬼。
朗月当空,一片云飘过,月色暂时被掩盖,阴影笼罩大地。
水潭边,踏步、腾空、落地、弯腰,面具人舒展着肢体,忘我舞蹈起来。
黎遥是学武的,和台上人影不同,擅长武艺的她动作里始终有武学的筋骨气与力量感,这种气质融合在傩戏的庄重里,原本凛然神圣的傩舞竟生出了些许锋芒锐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