云枝垂下头,久久未言语。卫仲行看到她乌黑的如云鬓发,就在以为她不会开口,要抬脚离开时,云枝轻声道:“她们……都不理我。幸亏我还有姑母和表哥,否则偌大的一个京城,竟然无一个人可以依靠。”
卫仲行不懂京城女眷是如何交往,但云枝没有家世背景,想必很受排斥。卫仲行稍一抬手,碰到怀里的翡翠猴儿,他恍然想到自己是要去赴约,却在云枝这里耽搁许久。
云枝看出他有离开的意思,率先开口:“表哥身有急事,便先去罢,我无妨的。”
为了安卫仲行的心,她扯动唇角露出笑容。只是那张白皙脸颊有未曾擦干的泪痕,发红的眼圈衬得她的笑容也带一分可怜。
见她这副模样,卫仲行如何能坦然离去。他稍做沉吟,提议要云枝随他一起去。云枝惊诧地抬起眸子,没有立刻答应,而是担心自己同去会给卫仲行惹麻烦。
卫仲行皱紧脸皮:“你能惹什么麻烦,就算有,我也能随手解决。”
云枝松气,点头应好。
因着卫仲行出门,府上早就备下骏马。现在添了一个云枝,又唤来马车。卫仲行不改主意,要骑马过去。云枝不肯上马车,弱声说道想和卫仲行一样,她也要骑马。
卫仲行上下打量她,问道:“骑马?你会骑马吗?”
瞧云枝细胳膊细腿,不像是骑过骏马的样子。云枝眼神飘忽,应了声是。卫仲行看出她在撒谎,便把自己的马让给她。云枝看着通体枣红色,无一丝杂鬃的良驹,眼前发黑。她抓住缰绳,强撑着要上马,但她连脚蹬都踩不稳,差点被马甩下。卫仲行单手揽住她的腰肢,未发一言,只用清明的眼神看她。云枝知道谎言被戳破,垂下脑袋,小声道:“我只是想和表哥一样。表哥骑马,我坐马车,旁人看见了会觉得我和表哥生疏。”
卫仲行心道,他们本就是不亲近的表兄妹,但云枝出乎意料的执着,无论二人的关系如何,在外人面前,她不愿意让别人觉得卫仲行远着她。卫仲行拦住云枝想要继续扯缰绳的手,说道:“不必试了,我同你坐马车。”
马车里,两人面对面而坐。卫仲行阖眼休息,云枝抬眸望他,见他毫无察觉才放肆打量。云枝皮肤娇嫩,刚才马缰磨红了掌心,残红未消,她轻轻揉着,猜测即将要见到的华小娘子是何等模样。
华流光打扮一新,站在府门外迎客人进去。婢女们暗地里议论,想她定然是在等卫仲行,不过明面上扯了迎客人的幌子。议论声让华流光听见了,她脸上一红,责怪道:“府上忙得团团转,你们竟在嚼舌头根子,还不快去帮忙。”
言语中并非真的愠怒,而是羞愤更重,因此婢女们并不怕,散开后仍旧互相使着眼色。
远远看到国公府的马车驶来,华流光面容舒展,心中却奇怪道:卫仲行讨厌坐马车乘轿子,更喜骑马徒步,怎么今日却坐了马车前来。
卫仲行掀开帘帐,轻盈跃下。他看见了华流光的身影,手摸向衣襟,正待取出翡翠猴儿交给她,却听身后传来绵软声音。
卫仲行转身看去,只见云枝掀开帘子一角,露出半边脸颊,神情慌乱:“表哥,我……”
她声音细弱,卫仲行听不真切,只得俯身靠近。云枝的唇瓣几乎贴在卫仲行的耳朵,他才听清楚,原是马车稍有颠簸,云枝鬓间的骨簪掉落。云枝素来不喜过多装饰,今日又因为是卫仲行临时邀请,来不及梳妆准备,鬓发间仅有一只骨簪。
卫仲行不以为然,骨簪丢了也好,掉了也罢,不过一首饰而已,何人会盯着云枝的鬓发看。但云枝不肯下去,她嗫喏着,说常素音教导她京城里的规矩,见客人时需佩戴首饰以显尊重。她发簪都不戴,落在旁人眼里是失礼,会丢常素音的脸面的。
云枝怯声:“表哥先行进去,我再找找。”
临近大门,卫仲行怎可能放她一人在此,便问道:“若是找不到,你就不进去了?”
云枝点头。
卫仲行被她的执拗打败,重新上了马车,同她一起找。
华流光和众宾客眼睁睁地看着卫仲行下来,又登上马车,不解其意。
有婢女上前,轻叩车壁。卫仲行扯开帘子,身后露出一抹娇弱的身影。云枝以宽袖遮面,提醒卫仲行她现在不能见外人。卫仲行啧了一声,把帘子放下一些。婢女回神,说宴会即将开始,卫仲行因何等缘故不下车。卫仲行自然不能提是因为要找发簪才迟迟未进门,随口道:“不会误了时辰。”
婢女再想看清云枝的模样,卫仲行已经把帘子落下。婢女回了华流光,想要把马车里还另有一女子的事情告诉她,又不知该如何解释,思来想去终是没说,想着当做没看到,省得惹出是非。
马车空间虽然不小,但云枝和卫仲行同时俯身寻找,脑袋轻碰。云枝轻声呼痛,却伸出手来探卫仲行额头。她掌心绵软,动作轻柔,在卫仲行额前揉了揉。卫仲行心感异样,身子一侧,躲开云枝的触碰。他要云枝在一旁坐好,莫要乱动。他则半跪于地面,掌心细细摩挲。
云枝安静坐着,她手中捏着微凉的骨簪,正是她声称丢了的那只。云枝掌心一松,骨簪掉在厚厚的黑狐狸皮上,没发出半点声响。
卫仲行四处寻不到,转身一瞥,看到了云枝脚下有细微光亮。他心中一喜,暗道总算寻到了,竟忘记了让云枝站起身,伸手便去摸索。云枝坐在原地,并不移动位置,看着卫仲行的身子不断靠近。
手掌握紧了骨簪,卫仲行要把它交到云枝手中,刚一抬头,脑袋被织金绸缎罩住。卫仲行才知,他不知不觉间竟趴在了云枝双腿下,被她的衣裙笼住头。卫仲行脸颊发热,头上的黑暗散去,原是云枝素手拨开衣裙。
云枝丝毫不提卫仲行错入了她衣裙下一事,看着他手里的骨簪,眼眸微亮:“表哥,你寻到了!”
卫仲行本来面色赧然,听到云枝软声夸他厉害,胸口浊气顿时散去。
云枝接过骨簪,放入发间。因面前没有铜镜,她只能询问卫仲行有没有簪歪。卫仲行哪里看得懂,胡乱地点头。
卫仲行先下马车,他拨开帘子,众人便瞧见一张白嫩柔美的脸。云枝抬眸,没有看向人群,而是把视线落在卫仲行身上,她缓缓抬手,搭在他紧实有力的手臂,也跟着走下去。
云枝细看华流光,见她果真和卫仲行好友所说的一样,脸颊微丰,体态婀娜,似牡丹般雍容大方。
华流光同样在打量云枝,她纤细柔弱,少钗环装点,但极素的打扮不会折损其美貌,眉眼中带有几分易碎琉璃的脆弱感。云枝亦步亦趋地跟在卫仲行身旁,水眸中待他满是依赖。卫仲行神情稍显冷淡,但二人既然同行,想必关系非同一般。
华流光探究的眼神在两人中间徘徊,直至卫仲行开口解释云枝的身份才松了一口气。
原来只是表妹。
4 · 第 4 章
云枝和卫仲行双双落座。身为宴会的主人,即使面对众多客人,华流光处置的游刃有余。云枝瞧着她正敬着酒,另外分出心神回答旁人的问话,丝毫不见慌乱。
云枝拿眼睛觑卫仲行神情,见他眼眸闪动,果然流露出欣赏之色,心口不由得收紧。出身使然,即使云枝从现在学起,恐怕很难在短时间内追上华流光的应酬能力。
鸡缸酒杯掀翻,卫仲行被身旁的动静引去注意。他见云枝面色发白,手忙脚乱地拿帕子去擦,却不是先擦沾湿的裙摆,而是脏污的桌面。卫仲行捉住她的手腕,云枝和他对视,又匆匆地避开视线,细声道:“表哥肯定后悔了罢。”
卫仲行挑眉,问道:“什么?”
云枝柔声开口:“来此地的一路上,我已惹了几桩麻烦,委实太没用了,倘若我和华小娘子一样能干就好了。”
卫仲行蹙额,他虽然和云枝不甚亲近,但听到她说出妄自菲薄的话,心底生出烦躁。卫仲行捏紧云枝手腕:“人各不同,你无需非要同她比较,做好自己便足够。”
云枝晦暗的眸色恢复了光亮,定定瞧着他:“嗯,我全听表哥的。”
她的神情中满是敬仰,仿佛卫仲行说了什么了不得的话。卫仲行偏过头去,要云枝莫要理会桌上狼藉,先去换身干净衣裙。
华流光走近,吩咐佣人前来收拾,又亲自领着云枝往内院去更衣。
隔着三扇四季如意屏风,华流光和云枝搭话,问她家在哪里,住在京城可还习惯。听闻云枝父亲是开粮铺的,华流光神色一怔,她交好的女郎家中长辈的最低官职也是五品官员,只有府上的佣人攒下了银子,会在外面开间粮铺油店。华流光以为云枝是卫仲行的表妹,家世不会相差过多,没想到云枝的家境如此平庸。
云枝柔声开口:“华小娘子不必奇怪,常言道,朝廷还有三门子穷亲戚,何况是国公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