云枝不知她是夸是贬,便沉默不语。
得知云枝前来缘由,常素音当即大手一挥,命人立刻去办,同家乡的县令知会一声,狠狠惩戒恶霸,护住云枝家中的粮店,叫旁人再不敢来寻事。常素音又问,除去此事,云枝可还有其他所求。云枝眼眸颤动,她想起父亲的殷切嘱咐,要她隐瞒来意,等到博取了常素音欢心,再慢慢透露想挑个高门夫婿的心思。但云枝看着满头钗环的常素音,想起父亲所说“素音最护短,你只要得了她的喜欢,她定全心全意为你考虑”。
云枝心想,父亲同姑母已经十几年未见面,哪里能知道常素音早就不是当初江上摇浆的船夫女儿,而是国公夫人。在她面前,云枝所有的心思谋算被一览无余。云枝默了默,最终说了实话。
她轻咬唇瓣,面露羞涩:“还有一桩事求姑母,便是……我的亲事。”
云枝的如实相告让常素音面容稍缓,她最厌烦旁人当着她的面卖弄聪明,搞出自以为是的小心思。常素音说着此事不急,便留云枝住下。她观察云枝数日,见她行事温柔,对她这个长辈格外尊敬。而且云枝进府后只向卫老夫人请过一次安,这其中当然有卫老夫人开口,说她喜安静不让云枝多来的缘故,但常素音私下里听闻云枝不慎说漏了嘴,觉得卫老夫人面冷,令她心里发怵,不愿意过多亲近。常素音听罢越发觉得云枝顺眼,这府上哪个不捧着卫老夫人,恨不得将她视作观音菩萨,打座金身供起来。可在常素音眼中,卫老夫人就是一个抢走她孩子,教唆卫仲行同她不亲近的恶婆婆。
京城里有名头的女郎,常素音看过一个遍,不是瞧着不中意,就是对方自视甚高,竟对常素音隐约有轻视。常素音已经得了卫老夫人不喜,更不会愿意娶进门一个看不起她的儿媳妇。思来想去,她觉得云枝最为合适。和她同出常家,以后自然会向着她。常素音不认为云枝出身低微,她自己是船夫之女,云枝父亲好歹有一家粮铺,吃喝不愁。至于卫仲行的仕途是否会因此受到影响,常素音更是不担心。想当初卫国公为了娶她,毁掉婚约,被多少人指摘,不还是一路高升,立下赫赫功劳吗,可见男子的仕途并不会因妻子的出身而绊住脚。
说服卫国公并不难,卫老夫人那里,只要常素音坚持,卫老夫人不满意也不能反对,毕竟她才是当家主母。最要紧的是卫仲行,这桩亲事必须要他点头同意才能成。常素音是借儿媳妇拉拢儿子,可不是要叫儿子就此恨上了她。
云枝被常素音打扮一通,往卫仲行跟前送。她和卫仲行“偶遇”的次数自己都记不清楚了,可卫仲行仍旧是一副冷漠态度。
……
常素音见云枝漠然无语,随口道:“你若是不情愿,此事便罢了,你的亲事另外想办法”
云枝忙道:“愿意的。”
常素音探究地看向她,云枝又垂下脑袋,缓缓抬起一双水淋淋的眼睛,唇瓣张合:“我愿意嫁给表哥。”
卫仲行俊朗英武,她很欢喜。
常素音同云枝是截然不同的性子,闻言斥道:“愿意便去争抢,莫要整日缩在屋里,多去阿行面前转转。”
云枝一副受教模样。
离了主院,云枝从厨房取来她一早让人煮下的冰糖雪梨汤,送去给卫仲行解酒喝。
府上仆人得了常素音叮嘱,无论云枝去往何处,总是一律放行。仆人瞧出常素音的心思,暗道云枝是主母亲点的世子夫人,提醒有客人深夜造访,正同世子爷在书房中。云枝柔声道谢,携了食盒候在凉亭。她等候许久,才迈步朝着书房走去。
昏黄的烛光映照在糯色窗纸上,云枝听到了自己的名字,停住叩门的手,凝神听着。
“……你就不怕小表妹吃味?”
“我同她并无关系,你再将我们二人牵扯在一起,我就赶你出去。”
云枝不知前一句戏谑的声音是谁,但能分辨出后一句是卫仲行所言,带着浓郁的烦躁。
友人告饶,忙转了话题:“你待华小娘子竟如此好,连御赐之物都能舍得,还说你没有旁的心思?”
卫仲行情窦初开,遭人调侃忍不住反驳:“她过生辰,总该送些好东西。”
友人啧啧感慨,又说回到云枝身上:“难怪你对小表妹冷淡,瞧你对华小娘子的心思,便知你中意的是艳丽奢华的牡丹,不是开在枝头柔弱无依的娇花。”
听到卫仲行没反驳,云枝的心蓦然一沉。她想抬脚离去,避开这令她难堪的一幕。但云枝硬生生止住脚步,她阖上眼睛,平复心绪,再睁开眼眸时已无慌乱。
她扬起手,轻叩屋门。
屋内突然安静,门被打开。看到是云枝,刚才肆意议论的友人面上一赧,忙掀开食盒盖,称赞云枝贴心,转身对卫仲行道:“小表妹亲手所做,你快些过来尝尝,莫要浪费了她一片心意。”
卫仲行攒眉,正要拒绝,就听云枝说道:“不是我做的。是厨房大师傅所做,我可不能争功。”
卫仲行面露不解,女郎们送点心送饭食,全都是厨师所做,婢女帮忙提过来,她们不过动动嘴,就成了自己所做,卫仲行早就习惯了这般说辞。他听到云枝纠正,颇感诧异。
云枝柔声道:“表哥若是想喝,我可下厨做上一碗,只是我的手艺总是比不上大师傅。”
卫仲行摆手拒绝:“不用。”
只是话已至此,他不便再推辞了这碗冰糖雪梨汤。卫仲行只想随便喝两口,但汤暖梨肉清甜,正好抚慰他因为醉酒而不适的腹部。不知不觉间,卫仲行竟将梨汤喝了精光。
他面上露出懊恼的神情,转身去看云枝可曾瞧见,是否会在心里腹诽他装模作样,却见云枝站在紫漆描金山水纹小几旁,双眸望着皇帝赏赐的翡翠猴儿。
友人盛赞翡翠猴儿的精致是用玉石雕成的猴儿模样,头部为羊脂白玉,其下是通透的翡翠,触之生温。他见云枝看得认真,似是十分欢喜,不禁觉得可惜。若是这翡翠猴儿是他的,定然要奉上给云枝讨她欢心,云枝生得玉软花柔,谁能不怜爱,当然,卫仲行除外。可翡翠猴儿是卫仲行的,而且已经定好送给华小娘子,和云枝无缘了。
友人心宽,暗道得不到摸上一摸也是好的,便开口要云枝碰碰。
云枝轻轻摇头。
并非是她不喜欢翡翠猴儿,是要它成了她的,才好好抚摸。
否则,眼巴巴地摸着别人的物件,瞧着可怜又可悲。
3 · 第 3 章
晨光熹微,庭院中满是露水的清新味道。
卫仲行练过拳后周身舒爽,他双手撑腰,伸展身姿。卫仲行将翡翠猴儿揣在怀里,阔步朝着大门走去。今日他要赴华流光的生辰之约,神情舒展。
走至廊下,他忽听得柔声抽泣,似猫抓一般令人心头发颤。卫仲行停住脚步,朝声音来源处望去,只见云枝斜坐在阑干旁,柔美的面孔正对着带露珠的鲜花,面容中满是忧愁。卫仲行拧眉,他知道常素音的谋算,也清楚云枝私下里的各种亲近,想来云枝是赞同母亲的主意,想同他结亲。可卫仲行不愿,他偏爱明媚洒脱的女子,眉眼张扬,正如华流光一般,而不是云枝似的怯懦模样,声音稍微大些就要吓着她。
但卫仲行无法心冷到对云枝哭泣的景象视而不见,他凝神看去。云枝察觉到他的目光,柔柔望来,哭声顿时止住。她连忙站起身,意识到脸上有泪痕,忙捏起丝帕擦眼睛。或许因为太过着急,她越擦,眼圈周围越红,瞧着越发楚楚可怜了。
云枝岔开话题,问道:“表哥要出门去?”
卫仲行颔首,见她眼眸宛如水洗过般澄净,下意识地补充道:“朋友过生辰,邀我相聚。”
他难得同云枝多说几句话,她白皙的脸上露出受宠若惊的神情,语气里流露出羡慕:“表哥朋友众多,可以一同骑马射箭,饮酒作乐,真叫人歆羡。”
说着,两弯蛾眉又蹙起,云枝浑身被忧愁萦绕。卫仲行沉默,他知云枝虽来了京城数月,但性子腼腆,不常出门。仔细想来,云枝在府上常做的唯有两件事情,一是围在常素音身旁听候教导,二是等候他归来。可卫仲行每次回来,见了云枝,不过略一点头就匆匆掠过她的身旁。卫仲行当时没觉得哪里不对,如今回想起他离去时,云枝的眼睛从明亮到黯淡,加之她弱柳扶风的身姿,才觉得自己心狠。
云枝脱口而出:“……幸而表哥不是我这副沉闷性子,只能待在府中,连人都快闷坏了。”
话说至一半,她慌忙收住,刚忍下的泪意又萦绕在眼眶。卫仲行了然,云枝是因为在府上太闷了,没有说话的人,才会对花垂泪。他出声劝道:“你多往外面走走,别只闷在府上。”
也别将大半心思都放到他身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