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4章(1 / 1)

她每日睡到日晒三竿才起,心情好了便到自己在院中辟的一亩地里翻翻土,这天生天养的一亩地常常颗粒无收,心情好了也会吐出个把坑坑洼洼的芋头萝卜,叫她欢天喜地地挖了卖了,到山下佐一壶浊酒来喝。

她还养鸡,是距道观十来里的农妇家送的一公一母两只鸡,原本是顶勤快的两只鸡,自来了道观以后也随了她,公鸡日晒三竿才见响,母鸡咯咯乱叫就是不下蛋。

阿盈不会养鸡,但她其实喜欢热闹,便这么同两只鸡作起了伴儿,直到有一日,她在从山下回返的途中拾到了只鲜血淋漓气息奄奄的幼兽,用自己微末的道术救了它一命,伤了元气,不得不进补。

自那日起,道观后头多了两座坟。

没了鸡,阿盈在坟前悲戚了两天,开始同她拾来的幼兽相依为命,幼兽也确实在不久之后救了她一命,报了恩。

山林失火,阿盈喝了酒睡得极沉,是幼兽将她咬醒的,阿盈软绵绵地栽倒在被火毁了一半的道观前,脑子一片空白,幼兽伏在她腿边轻轻呜咽。

劫后余生,连幼兽都因害怕失去她而心情低落,阿盈却双肩一颤,迎着一双眼泪汪汪其实什么也瞧不见的兽瞳……很没情趣地打了个酒嗝。

这只小兽极通人性,阿盈将它视作家人,要为它取个名字。

我姓谢,名阿盈,你也姓谢,叫什么好呢……

她看重这事,不肯轻下决定,坐着想,躺着想,吃饭想,睡觉也想,终于有一日灵机一动:世事于我如浮云,好事坏事,浮一大白皆可了事,你便叫浮名罢!

小兽那时已听得懂人言,晓得自己有了名字,还入了阿盈的家门,当下高兴得蹦跳到阿盈身边,阿盈将它抱在怀中,舒服地揉着它身上的毛发,感受着它的耳尖在指缝中抖动,困意袭来,她闭着眼呢喃道:“浮名啊浮名,你要是再长大点儿便好了,我下山采买还可骑着你去,多威风多省事啊……”

春来秋去,寒来暑往,一人一兽慢慢的处出了感情,阿盈又带着谢浮名辗转至京师。

她听说偃师堂的偃二偃术了得,可以为人制作义肢,弥补残缺,甚至连五脏六腑都假以乱真,那她家浮名是不是也可以装上义眼,见到这世界的模样呢?

兽?她确实是兽没错,但恐怕不是你能养在身边的那种兽。

偃二几乎一眼便认出了谢浮名是凶兽烬貘,此兽形似虎豹,兽瞳泛金,身形如山,通体黢黑,头尾却白,周身分散长有赤红兽纹,故而得名。烬貘是穷奇手下的一名悍将,战败后没了踪迹,世人皆以为它死在了战场上。

如今看来,只是命丹破裂,灵力被毁,又得从头来过。偃二说,伤它之人深谙烬貘特性,它的双眼岂会是普通猎人所伤。

烬貘名字的另一半与梦貘有关。梦貘吞梦,又如镜面般可使梦境重现,烬貘的长项便是模仿,再厉害的招式都可在瞬息之间被它依葫芦画瓢地学了去,毁了它的双目,即如卸了人的臂膀,已是废了大半。

阿盈修道,自是晓得凶兽的厉害,谢浮名留不得,但她不舍,偃二很是自负,声称自己可以为它制作一双别致的义眼,这双眼睛会为世上所有美好的事物心动,不忍破坏,暂且试试能否以此遏制住它的凶性。

两人于是忙碌起来。

偃二整日摆弄着那些肉眼根本看不见的丝线,还有稀奇古怪的皮料布料,阿盈在每一道工序完成时,对着桌上的半成品念咒施法,她一面对偃二言听计从,一面又不免产生怀疑,就自己这点功力,当真可行么?

过了半年多,谢浮名装上了那双义眼。

她睁眼见到的第一个人便是阿盈,阿盈热锅上的蚂蚁似的缠着偃二问这问那,对义眼的效用半信半疑。

谢浮名却知道自己余生都将受义眼所制了,因为她在见到阿盈的刹那间,浑身爬满了兽纹,经络似的牵引着心脏砰砰跳动,她是烬貘,兽纹怒长是动了情。

如若偃二那张面皮子不是她自个儿捏出来的,阿盈确确实实长得不如她,但谢浮名见到偃二的反应远没有见到阿盈大。

无关皮相,阿盈是她深以为这世上最美好的人。

……

记忆随着花俟的讲述一一浮现,谢浮名渐渐闭了眼,久违地摆出一副难受的神情。

“人生不过百年,阿盈日渐衰老,你幻化作人形却容颜依旧,阿盈知道她无法再陪伴你,也怕她去了以后你太伤心,便请偃二替她寻来一种药,在她死前喂你服下。那是足以令人忘却一切的药,阿盈没想到,你不仅忘记了所有人,还得了个记不住人脸的毛病,却唯独忘不了她。”

花俟之前就奇怪,谢浮名本体庞大,幻形却可随心所欲,她领着冥府的差事在人间行走,天界因着她凶兽的身份也遣了耳目监视,应低调些,何以化了这具如此引人瞩目的身形。

“烬貘百年成形,你后来终于长到了可以载着她四处玩乐的体型,她却已经不在了。”

谢浮名捏指作拳,听花俟继续道:“入冥府,管阴阳使司,是为知道阿盈投胎转世的去向,但冥府有冥府的规矩,于是冥君教你识魂断骨,你若是能在茫茫人海中找得到阿盈,也算不得逾矩。”

她在人间一百三十七年,取骨无数,却没有一具属于阿盈。

“你说我随便,我倒不这么认为。人常言,滴水之恩当涌泉相报,你救过阿盈,便算报过了,时至今日,仍痴痴念念地寻她,足见有情有义。若是弥因后头变了心,那便算了,若是她认定了你,你愿不愿意对她负责?”

谢浮名负手在后,良久无言,用以束发的木簪不知怎么有些松了,两鬓垂下几缕散发,被风吹得拂向空荡荡的耳际。她衣着素来简朴,也不喜穿戴饰品,是因阿盈不喜,常着白衫道袍,是因阿盈喜欢。

“我若说愿意,才是对弥因的不负责。”谢浮名低声道。

花俟喉间如梗,好半晌才分外空洞地劝了句:“你找了她这么久也找不到,还是放下罢……”

“找不到,也要找。”

作者有话说:

久等了,终于把谢老板的故事给交代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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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0章 尾声

两人相谈不欢, 接下来一路无话。

冷静下来后,花俟几度想同谢浮名好好道个歉。

无端提起阿盈,戳人心窝子, 谢浮名不气不恼是她脾气好,却不意味着她不难过, 那句“找不到,也要找”初听以为可笑, 转念一想, 谢浮名可不是为了赌气嘴上说说, 她真真找了阿盈几百年。

她没有在编个借口搪塞花俟,她只是放不下阿盈,也不愿放过自己。

但道歉这事讲究一鼓作气,脸上再难堪, 将心一横, 不管不顾地说出来便好, 稍有犹豫就失了最好的时机, 好比鼓鼓囊囊的羊皮筏子,遭利器扎一扎, 革囊里头的空气流泻个干净,也只得横舟搁浅了。

犹豫一路,待来到李怀疏住处前, 花俟晓得再不说就难找到机会了, 正欲张口,谢浮名却似晓得她心中所想,忽而止步, 道:“无须道歉, 我没有生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