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弥因呢?”
花俟在厨下张罗着饭菜,谢浮名以纸鹤为媒传信与她,她见到信后立时放下锅铲, 满身烟火气地赶来,却在瀑布前瞪圆了双眼, 踏入无尽墟的除身高八尺的谢浮名以外,再无旁人。
玉清峡与外界的虚实交汇处恰在山水之间, 谢浮名仍旧是平时那般木簪白袍的道士形容, 身后瀑流不息, 她在这宛如惊雷的激落声中淡淡道:“我怀中。”
“……啊?”花俟以为自己听错了。
谢浮名步伐闲适地朝她走来,衣袂飘飘,眉眼未动分毫。
初见她时,花俟便觉得这人面如刀刻, 不是夸她长相, 是说她真真似个雕刻出来的假人, 泥胎作骨, 腐草为皮,无论何种情况都面无表情, 笑也不会,哭也不会,连交谈都惜字如金。
“在这里。”
谢浮名将手伸进自己衣襟, 轻车熟路地从里头捧出了一张轻飘飘的纸, 她的举止中透着一股小心,生怕弄坏纸似的,花俟都能瞧出几分以为是自己想多了的温柔来。
待她定睛一瞧, 这哪是白纸一张, 分明是用纸裁成的小人儿, 还煞有介事地用彩纸粘了几根可有可无的头发。
巴掌大小的纸人枕在谢浮名掌心呼呼大睡,有鼻子有眼,匀畅的气息将稀疏的额发喷得蜷了卷儿,方才的颠簸轻得很,没吵醒她。
花俟一时怔住了:“这……”
人间的僧道有的捉鬼换赏钱,有的捉鬼放在身边养着,总有用得着的时候,为了避人耳目,僧道便会叫这些鬼魂附在毫不起眼又方便捎带的物件上,可以是一张纸,也可以是一片树叶。
她自然瞧得出眼前这纸人是被谢浮名施了寄魂术,也晓得这纸人便是弥因,但玉清峡乃冥府所在,没有人间禁制,也不怕被阳气灼伤,何必寄魂?
“弥因体弱,在命魄重塑之前不好经常走动。”
“那你揣了一路,这会儿能放她下来稍微走走罢?”
谢浮名抿了抿唇,低眸深深看她一眼,花俟觉得稀奇,头一次在她瘫了似的脸上瞧出几分无奈,又见这人似乎为难了片刻,才幽幽道:“她赖在纸上不走,我没辙。”
“当真这样?寄魂术是你所施,你想叫她出来还不是眨眨眼的事?我妹妹这是灌了什么迷魂汤,大人束手无策不说,还有些昏头昏脑的?”花俟掩唇呵呵地笑了起来。
冥君所说“离不得人”犹在耳畔,花俟这会儿却不大明白了,究竟是谁离不得谁?
人鬼两界之间的虫隙堵不住,阴阳使时常出入无尽墟,这群人大多为名为利而来,也为冥府带来源源不断的生机,但时日一久,难免会起纷争,冥君便另外设了个阴阳使司行统管之职。
谢浮名正是阴阳使司的主官,是以濯春尘亦以“大人”唤之,但这称呼从花俟口中说出,她听着刺耳,凝神一想,方才明白花俟定是昨日在冥君跟前吃了口头上的亏,这会儿向她讨来着。
当下便不再计较,只是掌心掂了掂,对揉着双眼慵懒醒来的纸人说:“弥因,这是你姐姐。”
她身姿挺拔,贴心地将手心置于一个合适的高度,花俟本也无须弯腰,但她想让自己瞧着可亲些,便扶着双腿稍稍蹲身,在眼中堆满笑意地道:“还记得我么?”
还未成为李识意之前,弥因短暂地在青丘国住过一年多,但尚在襁褓的婴孩哪会记事,更别说她已经记忆全失,记不得人。
花俟明知这些却仍以这句作为姐妹重逢的开场白,实在是分别太久,这些年来,她们过着浑然不同的日子,经历几无重叠,乍然相见,她既是激动,又是茫然,当下竟有些无法落地的不真实感,连“姐姐”的自称都有些说不出口。
“……不记得了。”弥因与她一双泛红的眼对视,懵懂得很,怯生生地望向谢浮名,“上次的姐姐不是这个。”
纸张有些薄,她这一回头,头颈衔接处拧作了细细一条线,瞧着风吹便断似的。
谢浮名透过这张纸见到的是弥因的魂躯。
她虚虚扶着地面,头发乱糟糟缠着颈子,回望谢浮名的这一眼如同小鹿遭弓惊了似的,分外堪怜,她与李怀疏一样天生的柔弱姿态,偏偏媚骨横生,气韵截然不同,狐族天性爆发以后更是叫人难以消受。
生着天真无邪的面孔,根根骨头却都捎带了风月,腰肢弯一弯便能滔天巨浪似的倾翻道人心中三千水。
颈间的兽纹在谢浮名心绪变化之下突突直冒,霎时发如藤蔓,胀得整个脖子发疼,她紧忙闭目,眼眶之内发出了只有自己才听得见的机关声,“咔嚓”一下,像是将什么东西暂时闭合起来。
已经快爬到耳根的兽纹如退潮般消失,没得很快,甚至旁人都未察觉。
其实谢浮名使的并非寻常用纸,轻易烂不得,之所以隔日便给弥因重裁一张,或是为两腮添红,或是粘彩纸作发,巧思不断,是弥因长得十分十分好,她的双眼十分十分喜欢她,才驱使着她好生对待弥因。
丑是丑了些,但她不是手艺人,真的已经尽力了。
供吃供喝,还“量体裁衣”,谢浮名有时也会生出自己在养女儿的错觉。
是差了许多岁的妹妹,是巧合之下结交的朋友,总不会是再进一步的关系,她的心早早许给了旁人,一个她上天入海遍寻不得的狠心人。
“李怀疏是你姐姐,花俟也是。”平缓呼吸后,谢浮名才睁了眼,以眼神示意,好叫她能将名字对得上号。
弥因似懂非懂地轻点头,嘀咕说:“我怎么这么多姐姐?”
“姐姐多不好么?除了你,我便是族中同辈里最小的那个,不说别的,单只成人受洗那日,阿兄阿姐送的礼物都收不过来……”花俟很快收拾好心情,没事人似的同弥因谈着天,说起了青丘国。
狐族聚居之地,光是吃住都与旁的地方大不一样,弥因起初没什么兴趣,听见花俟说到吃的,双眼发亮,立即一骨碌地爬起来,但即便如此,她也不肯离开谢浮名的手心。
花俟心里有了些数,领着谢浮名往住处去的路上,蓦地说:“淫|乱是我狐族天性,武王伐商时有个先辈不慎捅出了大乱子,不仅她受罚,连整个狐族都被女娲上神施了禁咒,我花狐一脉并未深涉事端,是以所受影响要小得多。”
“饶是这般,也会对初次交|欢的对象生出依赖,馥郁的体香在那段时日变得寡淡,自然也就勾不动人。”说到此处,花俟顿了顿,冷声质问道,“你同我妹妹有过一回了?”
她以长姐自处,拎着眼梢将谢浮名左看右看,浑然将她视作了偷心贼。
“生辰钉失效,弥因体内灵力爆发,你口中所说的天性致使她濒临死亡,她那时身边只我一个活物,我不那么做,她受得住么?”
谢浮名不气不恼,只是颇为费解地垂眸看她:“你说□□是你们狐族的天性,你我同为动物,须知繁衍也是天性,交|欢跟吃饭睡觉有何区别?唯有凡人,一面是男子纵情纵欲三妻四妾,一面却以什么名节名分去约束女子,我倒不知青丘几时也有了这些迂腐可笑的规矩。”
被她看得心虚,花俟面色尴尬地轻咳几声,踢了踢脚边的石子,背着手左晃右晃:“我知道,但弥因半人半狐,且在人间待了这么久,说不定也被熏陶得同凡人没什么两样了,她若认定了你,你又可否对她负责呢?”
路走到一半,青丘国光怪陆离的故事听到一半,弥因体力难济,又睡了过去,谢浮名已将她原模原样地揣回怀中,不怕她听见什么不该听的。
“说你迂腐,你不认,原来是说错了,你哪里是迂腐,没问过弥因便将她许给我,简直随便极了。”谢浮名应是处于气极反笑的边沿,脸上却依旧冰坨子似的毫无变化。
花俟绞着指尖,踯躅了片刻,终究还是说了出来:“瞧你说的,我们青丘娶亲虽不像人间那般啰嗦,但也不是说成婚便成婚。实话同你说罢,我之前同冥君谈过几句天,无意间晓得了你的故事。”
她觑了觑谢浮名神色,似乎未触逆鳞,这才鼓足勇气往下说:“阿盈在路边拾了你,救回了你,你那时还是幼兽,未化作人形,双眼被伤,彻底瞎了,她又去找偃二替你制作了一双义眼……”
阿盈是名半吊子女冠,她在僻静的山林间清修,那座年久失修的道观里仅有她一个出家人,山下有个村落可供她采买日常所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