楼思危冷然道:“那么凶手要是……”
“有什么打紧?”陆承平打断他,平静地说,“元化不过是个手无缚鸡之力的小内监,死前尚可与奋力搏斗,可见凶手多半也没功夫。陛下孟妃身侧如今均有几十锦衣卫拱卫,个个都是大内高手,别说贼子,连只苍蝇也近不了身。”
陆承平站起来,在幽微晦暗的烛光里居高临下。
“孟妃身娇体弱,不堪惊吓。凶手是谁无所谓,可孟妃若有事,连累到肚子里的皇嗣,楼大人可担得起这个责么?”
陆承平声音压得低,吐字像粗粝的砂。他乜着楼思危,说:“为官最忌不知变通,楼大人宦海沉浮也有十年,怎的还要钻这种牛角尖?”
“大理寺不同于镇抚司。”楼思危迎着审视,一字一顿道,“陆指挥使可知法者为天下之程式,万事之仪表[1]?在下供职于大理寺,自当依《景律典》办案行事。命案一传人心惶惶,陛下慰恤百官、心怀仁德,下官自当依律践行。”
“可人命非儿戏,在下官服绣獬豸,穿不了陆指挥使的飞鱼服。”楼思危说,“此案我当尽力而为,不叫凶手逍遥法外。”
“楼岱安!”
陆承平咬着他表字,恨声道:“如今陛下要体面要安宁,而非什么劳什子真相!你今夜同我呛什么声,当真以为你补袍上是獬豸,脖子上顶的便也是獬豸了吗?”
“在下脖子上的是大景万千律例,”楼思危骤然起身,同其对视,“均是百年前太祖皇帝开国时所立。大理寺审命案还清白,要的是真相而非虚言!今夜你要我随便找人顶死罪,恕在下做不到。”
“好得很,”陆承平冷笑一声,“那楼大人便去查吧。届时交不了差,看看皇上究竟会怪罪于谁?”
***
子时将尽时季邈才回帐,司珹在黑暗中翻身坐起,二人均没说话。
季邈悄无声息地翻过小屏风,将浸着夜露的外袍扯掉挂起来,方才摸到榻边去,在司珹身侧坐下了。
司珹轻声问:“如何?”
“营帐外全是锦衣卫,难靠近。”季邈说,“陆承平带楼思危进去,许久后陆承平先出来,垮着张冷脸。再过了好一会儿,楼思危才出了帐,瞧着同样面色凝重。他独自摸黑往南边去,我一路跟着,直到他回帐我才走。”
“他们俩吵了一架吧?”司珹身上仅有里衣,勾手取了外袍来,披在自己身上,沉吟道,“死的人是孟妃宫内小太监,长治帝必然不想闹大。孟妃如今怀着龙嗣,眼下同任何不吉利的事情沾边都不行,沾了便是有违天意。”
“那么他只会想要息事宁人。”季邈想了想,“所以凶手是谁不重要,因为凶手没法威胁到陛下安危,也再近不了孟妃的身。如今人身安危无虑,抚平心意即可他想要楼思危速速结案。”
二人对视一眼,异口同声道。
“可是楼思危不愿意。”
“楼思危必然不会同意。”季邈说,“此前季瑜出事他来查,在肃远王府进进出出十余天,每天都细细盘问勘验。后头季瑜都恼了,关门闭院不再见,楼思危也没放弃,后面他也找过我好几回。”
“这人说话不算太客气,学不来曲意逢迎。但所问所查都在职权之中,没有僭越之举。”
司珹又想起前世衍都城墙下的血,楼思危自刎的剑就落在他身边。马蹄过时踏着了尸体,文人的血竟也能将银甲铁胄都染红。司珹盯着那暗红,抬臂令身后的将士注意绕行。
那会儿他以为楼思危忠的始终是君,是正统,是遽然辞世的长治帝,是困守皇宫的新储君。君王藏高座,愚臣死效忠。司珹彼时怜悯他,却也隐隐对他不屑。
此世看来,其实并非如此。
季邈自小桌案上取来茶,喝了一口后继续说:“回来前我也去找了舅舅。舅舅说楼思危虽出身怀州楼氏,却同他本家不大相合。十六年前他十九岁,距行冠分府还有一年便匆匆搬出自立门户,那会儿他连科举都还没考,身上无功名,却不肯再回楼家住,直接与父亲楼怀瑾闹僵了。”
“后来他中榜眼、入朝堂,慢慢做到如今大理寺卿的位置,才同家里人的关系稍稍缓和了些,却依旧称不上太亲密。”季邈放下茶杯,说,“他出身显赫,却称得上孤身在宦海,这些年里得罪了不少人。”
那么楼思危是为了什么?
司珹忽然懂得了。
这样的人没法被权势驯服,他的表象是忠君,底色却比忠君更深。
这样的人修国政,修的从不是富贵命,踏的也不是登天路。大景热衷古时遗风,衍都文人们捧着旧时风骨自称拥趸,临到真见过楼思危,却要怨一句古板教条,评一句不懂变通。
“诚如舅舅所言,将军必须纳他至麾下。”司珹盯着季邈,认真道,“这天下世家更迭层出不穷,人才也不在少数。惟有孤臣最稀缺最珍贵,如若得不到他,必为吾主之憾,我朝之殇。”
***
寅正二刻时,天刚蒙蒙亮。
夏狩典仪在未正三刻时开启,这会儿还有将近一个时辰,营地中却已经窸窸窣窣响了声。换班轮值的禁军过帐外时,季邈悄无声息地睁开眼。
他醒了,可司珹还在睡。
昨夜太晚了,又整日奔波赶路,二人都实在太困倦,话有一搭没一搭地聊,竟不知何时双双入了梦中乡。
季邈人坐凳撑在床边,倒也称不上同床而眠。眼下蜷了大半宿的脖子和腿全僵透了,季邈揉着后颈小心翼翼地翻上榻,想要再睡一小会儿。
他侧躺着闭上眼,莫约过了半刻钟。
季邈的眼睛就睁开了,正对上司珹安静的睡颜。
这人睡觉时会取掉假面,袒露那张极具迷惑性的脸。此刻司珹睫毛长密,安静地垂覆面上。黑白两色揉得这样漂亮,叫季邈想起阳寂别院中覆雪的梅枝。
梅枝虬劲,眼睫却合该是很软的。
季邈好想揉一揉。
他竭力忍耐着,已经将扳指磨烫了。端午将近,近来衍都暑气足,季邈呼吸渐重,觉得不仅扳指热,他也有些热了。
他怀疑自己没脱外袍,低头一看,才想起昨夜刚入屋那会儿已经脱了。
……但他看见了别的。
这阵缝隙缓缓漫入天光,已经透屏风淌了满营帐。季邈在朦朦胧胧的白日里,盯着那轮廓,无声骂了一句脏。
随即他闭上眼。
黑暗中什么都瞧不见,可那躁意没下去,目不能视的黑暗好像更容易引发绮思。枝头雪会融化在早春,那么司珹眼下的影也会被濡湿么?
那样密又那样细,像酥雨打湿的工笔画……不是,想什么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