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8章(1 / 1)

季瑜抬首,他瞳孔微微放大了,此刻眼中的兴奋远超迷惘,吊诡的猩红色一点点攀上他眼角,像红鲤细密的鳞。

“藏好了,小阿瑜。”李程双点了下他的鼻尖,温温柔柔地说,“你这幅样子,可不能让父兄瞧见呀。”

***

两日后,朝天阙下了今春第一场雨。

雨丝绵而细,天地萧瑟,山影朦胧。季邈自校场打马回卫所时,便见一人立在雨中,走近看时,才发现竟是季明远。

“父亲,”季邈翻身下马,抱着剑说,“今日怎么得空,从峰隘峡来朝天......”

音未落,雨珠便被拳风冲散,季邈毫无防备,勉强侧身躲过第一式,季明远的第二拳便倏地袭来。

季邈挑眉,劈手以剑鞘格挡,长腿顺势一扫,快又稳地擦过去,却也只碰着季明远的裤脚。

二人错身之间暂停一瞬,季邈回首问:“父亲找我切磋,怎的直接就动手?”

季明远骤然蹬地,纵身而来中冷然道:“尊卑有序。老子教训儿子,难道还得提前知会?”

季邈没躲这一下,他与季明远缚臂相撞,肩甲甲片也骤然碰出嗡声,天地间水声戚沥,季邈在这十足的力道间,被冷雨浇透了心。

“父亲说的是,长幼尊卑,自然有序。”季邈另一手持刀,长剑横扫而过,季明远只得侧身去躲。他动作间,季邈右手指腹已经推开剑鞘,那寒芒削落了雨珠,在瞬间爆发里中擦着季明远的襟口过去,堪堪只余一寸。

“可是今日,我何错之有?”

“季邈,”季明远退后两步站定,怒道,“用剑未出鞘也就罢了,你好大的胆子!”

“我做错了什么,”季邈收刀回鞘,抱臂而立,冷声道,“儿子愚钝,父亲不妨明示。”

“前两日你在别院,何故刁难阿瑜?”季明远挥拳再来,“他有多在意你这个兄长,你不是不知道。那日后他一直待在房内,萎靡不振,根本不见生人。若非我临时回府,怕是至今也不知此事!”

“原是为了这个,”季邈侧身探臂而抓,借着父亲的力量蹬地翻起,躲过了身下扫来的一腿,他在凌空间隙说,“那日不过是个玩笑。可就算真是冲突,兄长教训弟弟,难道也需要提前知会?”

“季邈!”季明远怒道,“他是你亲弟弟!”

“可我也是父亲的儿子。”季邈落地后迅速道,“我与弟弟皆为父亲所出。父亲上回找我切磋,我正是季瑜此刻的年纪。那时我被您掀到泥里,爬起来要再打,您却说我根本没火候,还需多加练习。如今我已快二十,整整五年了,今日父亲对我所练的结果”

他展臂拨鞘间蹬地扫腿,竟然上下齐攻。

“可还满意?”

季明远避无可避,他抓着季邈的小腿要掀人,却被季邈撑地间猛地旋身右拧,二人齐齐摔翻在泥坑中,滚了满身满脸。

季邈在泥中撑起身,冷静地问:“今日多有得罪。父亲现在,还打吗?”

“混小子,你以为两败俱伤能算得胜么!”季明远面色几变,终于撑身而起,副将连忙上前递了帕。

“戚川,”季邈抹了把脸,说,“雨天湿滑,回峰隘峡的路不好走,代我送别吧。”

他说完不再留恋,竟直直转身入了营帐。待到冲澡换衣而出后,戚川已自营门归来,正掀帘而入,他身后跟着三个十五六岁的少年,俱是身形颀长,眉目青涩。

“将军。”戚川说,“您前些日子要我挑几个家世干净的好苗子,我选来了。”

***

再三日宿州放晴,白玉兰花期短,此时已经只余残香。城内如今遍开迎春,这种花细密娇小,开时漫山灌野,灿如织霞。

司珹温泓在书房,窗边正探入一枝迎春花,二人均未去拨开它。

“如今朝中除却楼、方外,安州蒲氏也在快速崛起。”温泓说,“早些年他们接手雾隐山庄,由陛下指定代户部追责地方错账,从中捞了不少油水。那蒲家家主蒲既昌,现任安北府布政使。”

“听闻越州应伯年,与安州蒲氏打得火热。”司珹说,“温老,如此一来,我和将军来日还要他同结交吗?”

“安定侯应伯年出身微末,他原是云州云栈港人,因灾流离失所,入了东北军营做小兵。后来才慢慢发迹,成了如今东北边境军的将领。我在阁时,同此人打过几次交道。应伯年性格沉静,为人低调稳重,绝非有心争抢之人。”

“可这世道最难得的便是不争。弱者难争夺,因为无力;强者难独善,因为不能。折玉,你手下没有兵,小邈也才挂帅一年,肃远王却做了二十年西北统领。如若来日他拥兵自立,你们当如何脱身自保,又当如何与之抗衡?”

温泓伸指,在地图上圈了圈东北越州:“这地方,你与小邈不得不去。”

“我明白了。”司珹拱手,恭敬道,“温老教诲,折玉铭记于心。”

“这些日子,我能同你说的大致已说尽。”温泓咳嗽两声,摆了摆手。

“眼下我要去祠堂,将澜妹的东西带还给她。随你与李十一去蓬州的人,我已吩咐妥当。今日午宴后,你们便可动身。”

温泓缓缓站起,拂袖要往祠堂去,司珹连忙来扶,他舌尖抵着齿缝滑了一遭,试探着小声问:“大恩难偿,虽然于礼僭越,但今日我可否陪您同......”

“你是好孩子。”温泓拍拍他手背,慈祥地说,“这算不得僭越,如此知恩图报,澜妹也定然会欢喜。”

祠堂清幽,司珹候在外面,待到温泓出来后,方才轮到他进去。他跨步入享堂,他在幽微烛火与细渺长烟中走得很稳,直至门在背后被关严实,方才猝然跪倒在地。

他仰首看见诸多牌位,恍惚间,就又回到前世温秉文带他来祠堂的那个下午。彼时外祖已驾鹤西去,可幸而,今生那白发老人仍在堂外。他抬眸扫过去,于木牌一隅发现了母亲。

故女温讳秋澜,父温泓泣血敬立。

只一眼。

司珹的泪就淌了满脸。

前世种种,他俱不敢再追忆,只能深深拜下去,将哽咽都咬在唇齿间,藏进衣袍里,浑身抖得不成样。穿堂风就在此刻拂来,香案细烟听凭风引,轻轻绕至身侧,抚过了司珹眉眼。

“出嫁前澜妹告诉我,”记忆中的温秉文摸着司珹发顶,轻声说,“她日后若有孩子,一定要将他养得顶好。”

白雾袅袅,似有若无地缠裹住他,足足半柱香的时间才散尽。这是一次全然属于母亲的、穿迭尘世的相拥。

小邈,小邈。

你此去山高水远,逐鹿难为、杀机四伏,你与你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