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以科举改制难行,朝中新党难立,绝非方家一族在拦,”司珹想了想,说,“楼氏放之任之,其不满也早在无言中。”
桌上碗筷俱撤走,丫鬟们端来早春新茶,为二人各自满上,又很快退了出去。
“折玉,如今你只知太子心系新党,为其奔走,那是因为新党中人才得用,不可叫其寒心。”温泓啜了口茶,说,“恩威并施,权力掣肘,此乃帝王心术。我从前兼任太傅,也做过几日太子老师,太子从小养在陛下身边,早已浸淫。他年前同怀州楼氏争论南巡的那场戏,新党便传作美谈,奉为来日明主。”
司珹默了片刻,说:“温老的意思是,这是在造势?”
“是造势。”温泓欣慰道,“为君者,有时便会需要这样的造势。南巡赈灾一事,难道非得太子亲临么?他大可以吩咐巡南府疆吏,由其一一落实。”
“太子南巡体大,护卫严密,反倒徒增开销损耗、大动干戈。可太子为了造势,就只能这样做。折玉,他想要得明主之名,但还差了点明主之心那赈灾粮钱并未先行,而是压携同行太子队伍,日前方才抵达巡南府。”
堂中安静,司珹心中忽然轻了一点。
“你此前同小邈说得很对,此行太子哪怕果真出事,我们也不能出手相救。今日救太子,来日我们便要救不下小邈。”温泓和蔼地说,“孩子,这样一来,你可好受些了?”
司珹看着温泓,彻底懂得了今日谈话的另一层用意。他拱手行了礼,在镇静的表象下,心脏饱胀又酸软地鼓动着。
“现已近黄昏,今日足矣,别的话来日再说。”温泓话题一转,语气冷肃,“此次商谈,小邈竟然派了你来,可以想见那肃远王这些年中对他如何打压!竟叫他连称手心腹也没养出几个,折玉啊。”
他看着司珹,忽然问:“今晚你是不是要同小邈传信?”
司珹一怔,竟在这句后滋生出点坐立难安来。他垂下眼,才小声道:“是。”
“好孩子,”温泓抚髯而笑,“我今日初见你,便觉你聪慧,心思定然玲珑。但你怎么偏偏漏掉了这一点?今夜你书信中,可对小邈提点一二。他三月便要及冠,此后大业迢迢,知人善用,乃是他必须学会的第一课。”
司珹心下柔软。他颔首,起身拜别温泓,穿长廊往厢房去,推门入书房后,遥遥瞥见了庭中母亲手植的梅树。
如今梅香已尽,虬枝却生出点新芽,绿嫩极了,俏生生地缀在枝头。小风一吹,说不出的鲜活,司珹盯着那枝桠站了良久,直至暮色四合,方才坐回桌案前。
他心脏像是空了许久,又在夜色梅影中被一点点漫得饱胀。直至落笔时,司珹指尖仍在细微地抖。他折了小笺,又往鸽房中放飞信鸽,注目它扑翅,逐皓白圆月而去。
月正中天,春风长纵千里,催着阳寂快快复苏待季邈取下鸽腿小筒后,王府别院中的梅树也吐了新芽。他今日恰巧回府处理私务,在同样清疏的月影里,季邈收回遥望的目光。
久违了。
他人还在廊下,就忍不住展开信笺,第一眼便往落款处扫。“司珹”二字跃入眼时,季邈唇角终于忍不住勾起了。
他目光上移,要从头读起。可就在此刻,别院连廊拱门前,倏忽有一人出声。
“兄长。”
季瑜立在别院门口,举了举手中提着的食盒,温然笑道:“母亲亲手做了梅花糕,今日兄长恰巧得空,我便想着拎来同兄长一起尝尝。”
他说着,兀自跨过连门走近了,继续道:“司公子离开后,阿瑜便再难得见兄长这般开心。谁的信能让兄长如此开怀?”
季邈忽然挑眉:“你当真想知道?”
季瑜停在他身前,问:“可以告诉阿瑜吗?”
季邈微微一笑:“你要这样问的话,自然是......”
十五岁的少年青袍簪发,天真良善的外表,分明同往日别无二致。他微微仰首,带着一种纯然的无辜,等待着对方的回答。
下一瞬,却听季邈说。
“不可以。”
季瑜愕然而望,瞳孔微微放大了。他像是想要说些什么,可还没来得及开口,季邈就继续讲下去。
“阿瑜,你如今也已经不是小孩子。身体虽弱,却也能够出府走动,不必像儿时那般,日日闷在书房中。”季邈徐徐地说,“就别再对兄长的一切,都这样好奇了吧?”
第30章 利用,憎恶,或爱悯。
季瑜同他对视, 竟然没有分毫躲闪。
他迎着季邈的注目,平静地说:“幼时我体弱,出不得府, 便素来爱到兄长的别院里来。”
“那时兄长曾许诺,什么都可以同阿瑜谈,手足之间本就亲密无间。兄长可还记得么?”
季邈收信抬手,乌鸾自低空俯冲而来, 敛翅间带着风, 稳稳落在季邈臂上, 同他一起看着季瑜。
“过往皆是如此, 不知今日怎就惹得兄长不开心,”季瑜拜礼颔首,将那装着梅花糕的食盒往前一递, “但若是兄长不喜欢,阿瑜今后便不再问了。但梅花糕松软可口, 还请兄长收下。”
他等着季邈伸手来接,可是过了许久, 那食盒仍在自己手里。
季瑜抬首,对上自家兄长的眼睛。
“不是要同我一起吃吗?夫人亲手做的糕点, 自然是要好生品鉴的。”季邈伸手揽上弟弟的肩, 语气佻达道,“方才不过玩笑话而已。”
“好阿瑜, 你该不会当真了吧?”
季瑜面上的惘然一闪而过, 他捏着食盒, 几乎是被兄长带入了房中。直至用完糕点回到母亲房中时, 依旧有些困惑。
李程双正在茶室,细细舀着肉糜喂猫, 那漂亮的狮子猫瞳生异色,见季瑜来,敷衍地喵了一声。
“小阿瑜,步子这样重,心事不轻吧。”李程双头也没抬,她摸了摸猫脑袋,才问,“那糕点,你兄长不喜欢么?”
季瑜脱靴入席,跪坐母亲坐边,将今日之事说了一遍。
“母亲,”季瑜说,“为什么从前一贯好使的,今日会不奏效?兄长说我十五岁,已不再是小孩子了。那么我该怎样做才好?”
“我们阿瑜十五岁,”李程双微微一笑,道,“的确不应再是小孩子了。娘在你这个年纪,已被父亲筹划着给各家相看。”
“他起初想将我嫁给安州蒲氏,做那蒲家家主的侧室,以此更加靠近衍都权力场。可我偏不愿意,娘亲投井前告诉我,我今生若要嫁人,便只可做当家主母,才不至于轻易坠入死局。阿瑜,有些东西你生来没有,就得靠自己去争去谋。”
她一招手,侍女连星便上前,抱走了那还未吃完食的狮子猫。
“弱者无需惧,强者不应违,益者不可罪。争辩打斗是学问,隐忍顺从亦是学问。近些日子,便再也不要去你兄长的院子了。”李程双覆在他手背,说,“小阿瑜,从前娘亲教予我的,今日母亲全部教予你,好不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