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4章(1 / 1)

司珹没说话,过了好一会儿,他才开口,说:“此事不突然,也过分凑巧。”

“沈万良死得太及时了。”

他话说得笃信,季邈立刻反应过来:“你怀疑,牢里有人对沈万良动了手脚,他的死并非意外?”

“通敌也好,缺粮也罢,如今线索全系在他一人身上。可他就这么死了,尚未解决的事情该怎么办?”司珹伸手,将最后一块肉喂给乌鸾,“怕是背后之人,不想我们再查下去吧。”

“回头我让戚川派人一一排查这几日牢内差役,出入王府轮值的下人也都登记上。”季邈顿了顿,忽然道,“司珹,你可还记得那夜沈万良曾言,他还有位老母在城外祖宅中、瘫卧在床?”

二人对视一眼,并肩出了亭。

待到乌鸾吃完肉块,抬颈去寻时,二人已经不知所踪。

沈万良家祖宅在阳寂城外东北角,夜间雪大,风声飒沓,季邈司珹骑马而往,抵达破院窄门前时,已经被飞雪扑得不成样。

季邈先下马,借着稀薄的月光,瞧清那宅门正虚掩,门口的灯笼早破了,快年节了也没人换新。临到他将宅子扫过一遭,另一匹白马前蹄挫地声方才响起。

“阳寂城早些年间,比现在更加靠东一点。”季邈没回头,话却是对着司珹说的,他指着一大片破落建筑,说,“这块正是阳寂旧址,老城背山而建,可挡风沙。”

司珹佯做不知,看着那面目模糊的断壁残垣,安静地听他讲下去。

“后来地动[1]山摧,城陷人亡,灾民便陆陆续续往西迁,在三十里外拓建新城。旧城自此愈加荒凉,只有些上了年纪的老人不愿走,抱团留在此处。”

说话间季邈推开门往院里走,院门覆雪,铜铺首[2]却无积尘,显然是平日里有人出入,想来应是来给沈万良老母送饭擦身的仆从。

院内多年没人打理,已经荒得厉害,枯萎蓬草均被厚雪压塌,只堪堪铲出一条逼仄石子路,那道上湿漉漉撒过盐,结了层薄而碎的细冰碴。

两人一前一后,在冰碎声里穿过正堂主屋,到了黑洞洞的卧房前。

这样冷的天气里,门竟然留了缝,透出几分诡异的静。司珹吹亮火折,才同季邈一起跨入半脚,便闻到了似有若无的血腥。

二人神色一凛,快步上前,司珹手中火折一递,床榻霎时被照亮。

那榻间蜷着鹤发鸡皮的佝偻老妇,此刻脖子歪斜、右臂垂落,胸膛上被褥浸成深褚色,分明已经断了气。

沈万良的老母,被人杀了。

季邈瞬间摸着了刀,他反应极快,闭目间耳听四方,屋内冷肃,惟有穿堂风。司珹上前一步,搭着沈母手腕,只觉冰寒刺骨。

“人死了有段时间。”司珹说,“凶手恐怕已经离开了。”

“谁要杀这么一个本就生命垂危的老妇?”季邈面色不虞,这几日接二连三的变故,总叫他产生某种被困被缚的感知。

他在难以破局的焦躁里,呵出口气:“是为了灭口?”

司珹看着他,只说:“讲下去。”

“沈万良通敌被抓,可他所贪粮数之众,分明不仅只为发国财。通敌是株连九族的大罪,前夜在沈宅密道里,他央求我留下老母。”季邈顿了顿,“如今看来,不仅是希望我放他母亲一马,而是更希望我能及时到老宅中寻到他母亲,我们找着了人,也就可以变相将其保护起来,避免杀手暗中行动。”

“这个沈万良,自被抓的时候起,便知道会有人对他母亲不利,说明他母亲一定知道些什么。”司珹说,“他前晚那样急于认罚,将罪名都揽到自己身上,明显是为掩盖背后之人。但今早潼山粮队来得巧,你随县衙走了一趟卫所,就将种粮缺口彻底排查清楚了。”

“那背后之人,怎能不又急又怕?”

司珹讲话间咬字轻,却很明晰,他每每这样讲话,就带着循循善诱的劲儿,叫人不自觉细想下去。

“背后之人要这么多粮做什么呢?种粮一旦流入街市,就必然会泄露行踪,压根儿没法卖。可他不卖的话......”季邈忽然止住了话。

几息后,他才再度出声。

“背后之人不卖的话,要这么多粮,便只可能是为了养人。”

但那是整整八万斤种粮,两千人尚且能吃三个月。阳寂城内,有能力暗中养这么多人的拢共才几位?

这一刻,季邈忽然遍体生寒。

他陷在惊疑里,司珹屋内搜寻的动作却没停。火折贴着床身细细扫过去,寻觅凶手可能留下的踪迹。

床身破旧,被褥湿冷脏污,显然是许久没换新。想来那日日前来照顾沈母的人其实并不上心。司珹用马鞭挑起一点厚褥,一股难言的腐气便弥散出来那是久病卧床之人常年不翻身,才会滋生的褥疮。

司珹皱眉间,火折晃到了榻边脚凳小椅,他顺手引亮椅上油灯。只见椅背上搁着两只瓷碗,一碗内空空荡荡,另一碗内余下大半饭食,显得干而粘稠,他伸手去摸,碗壁已经凉透。

“这碗里的是些粗粮粥食,”司珹伸手捻了点,搓在指腹间,“粥煮得敷衍,饭粒还夹生,老人吃不了这样硬的粗粮,应是只将上层米汤含糊喝掉了。”

季邈已在司珹话中回神,道:“若那送饭之人是一日一来,那么起码至今晨,沈母尚在人世。”

“是,送饭之人敷衍,没耐心等着沈母吃完。”司珹看向另一只空碗,神色忽变,“可这只碗......竟被吃得这样干净。”

碗壁粗糙,却连半分残米剩余都无。分明是被人沿碗壁细细舔过的可一个卧病在床的古稀老人,哪里会有这样的力气、这样的吃食习惯?

季邈随即想通其中蹊跷,说:“屋内还有第三人来过。”

“来人吃尽了原本带给沈母的饭,或许是附近乞丐。”季邈说,“这人兴许知道些什么。今日吃食尚在,他很可能会再来。”

二人对视一眼,司珹偏头,灭了火折与油灯。

房内霎时重现冷寂,在微弱的月光里,司珹眼波微动。

“既如此,你我不妨守株待兔。”

枯枝上寒鸦嘶鸣,不知过了多久,寒风骤然满灌,吹开了半掩的屋门。二人霎那间回头,见一只脚忙不迭往回缩,季邈夺门而出,将那正欲逃跑之人摁在了地上。

“别杀我!”

司珹追出去,瞧见个蓬头垢面的流民在季邈手臂下胡乱挣扎。他发枯肉少,声音嘶哑,已经快要瘦脱了相。季邈钳着他的下巴将人掰起来,还没问什么,他就忙不迭一通乱喊:“贵人,贵人我错了!我再也不敢偷那老太婆啊不不不,是那老妇人吃的了!”

“你平日里常来这里偷吃食?”司珹蹲在他身侧,温声问,“听你口音,不是阳寂本地人吧。你到这宅子里偷东西,是从什么时候开始的?”

“大概两月前,我流亡到这座废城里。”那人看到司珹,显然稍稍有所缓解,“我本是白州定即县人,可是今年遭了瘟疫,我家的牛羊俱死了。我本还有妻儿老小,可是逃到这里,就,就只剩下我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