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治帝冷然问:“肃远王长子叛逃一事,阁老可有辩白?”
温泓前跨一步,持笏行礼道:“老臣请奏。”
长治帝满意道:“讲。”
“肃远王长子季邈昨夜出城,”温泓平静道,“是为了帮陛下真正看清这泱泱大景。”
此言一出,满场哗然。长治帝惊疑不定地喊:“温明夷!”
“臣在。”温泓说,“陛下请讲。”
长治帝喝道:“朝堂之上,你胆敢如此大逆不道、袒露祸心!”
“陛下以为何为祸心?”温泓缓声道,“臣刚才说的很清楚,季邈出走,是为求治道以安民。陛下深居暖阁太久了,还能看清天下事么?”
“臣来说予陛下听。”
“陛下可还记得长治四年时,巡南府遭了洪灾,近百万人流离失所、易子相食。饥荒持续了快三年,朝廷的钱粮赈济却一拖再拖。最后得以解决靠的不是官府,而是百姓危难相助,地方世家联合施以援手。”
“放肆!”长治帝吼道,“好个地方世家。温泓,是在替谁邀功?”
“正君道明君绩,乃臣子职责所在。朝堂万般辩议,皆为天下百姓事。”温泓说,“君父忘了,臣却仍记得施以援手者。”
“陛下又是否还记得,近些年来,国库总是亏空?西北、东北军饷常常短缺,将士们只好饿着肚子打仗。户部工部年底核算时,开支却总超标。臣就此事记禀不下百余次,司礼监掌印太监荣慧却总是含混推辞,敷衍过去。”
温泓问:“那些折子,陛下可看见了?”
“温明夷,”工部尚书万松立刻出列,道,“你为求自保胡言乱语,却也不能就这样攀咬上工部吧!”
“是不是胡言乱语,万大人心里清楚。”温泓轻飘飘瞥他一眼,“前岁年末时,你的政绩考核是我做的。皇上欲翻新暖阁,选料一事由你负责。”
“云州便有瓦窑,可你偏要从瓷州进。运输耗时整整三月,支出官帑五百万两,乃是整个定西府白州一年所缴税额。贪墨数额如此之巨,我禀上去,皇上却丝毫没有处罚。”
“刨去成本核算,”温泓看着万松,话却是对着所有人说的,“万大人,多余的钱哪儿去了呢?”
长治帝气道,“温泓,朕如何治国理政,还轮不到你来指手画脚!”
“我早该说这些事,拖到今日已是于职位有亏。”温泓闭了闭眼,“我为阁臣,理应做出表率。”
他话及此,又想起了楼思危,想起了面目模糊的简开霁,与耳中淌血的简牧云。
“从前的大理寺卿或许敢说。”温泓道,“可惜他突然病死在大狱中。”
“再往前的简家或许也有人敢说。简家掌籍册,百余年间都为天下苍生而奔波。说是这天下最最了解大景的世家也不为过。可当年那场大火之后,如今这朝堂上,有多少人还记得安州简……”
“够了!”长治帝骇然变色,起身怒道,“温泓,你简直无君无国!来人呐,还不快拿下他!”
“谁敢!”温泓肃然环视,周遭俱死寂,侍卫也听得心惊肉跳,一时竟无人敢上前。
“国在我心,有国方有君。”温泓仰头,朗声问,“陛下若真视国为家,而非视家为国,又何须惊惧至此?”
“正因陛下视世家为敌,视新党为奴,方才导致为官者人人自危。贪污频发而天下难治,民生困苦。安州匪患猖獗如此之久,仍未得到解决,其本质便是百姓走投无路、只能落草为寇。陛下前几日问臣,自己究竟算不算得明君?”
温泓吐字清晰道:“明君者,民为重、社稷次之、君为轻。私欲横流者算不得明君。陛下深居暖阁中,到底几时体察过民生疾苦?我朝早已流民遍野,臣去岁回宿州,途遭三次匪,百姓皆言世道纷乱。”
“世道纷乱至此,生机到底在何处?桎梏既深,则万事不破不立!陛下今日不敢听,可来日自有后人评,若陛下想留千秋骂名,大可一意孤行!”
长治帝猛地起身,却吐出一口老血,骇然变色踉跄后退半步,喊:“来人、来人啊!拿下他!”
温泓咳嗽起来,他咳得这样厉害,却依旧无一人敢上前捉拿他,温泓望着殿中朝臣,其中诸多人,他都曾经照拂过,提携过。
温泓非圣人,他当然有私心,官场一路行来诸多谨慎,为保全温家,也曾强忍下,没在当年坚持对简家案上谏到底。可他从没害过人,也常拔贤才扶寒门,是以重回衍都后,方才有诸多朝臣投向他。
哪怕抛却季邈与温家的关系,尚有抱负者,谁又甘愿追随季朗,谁又甘愿忍受长治帝日益见长的疑心?
季邈也姓季!
“国之社稷江山渐危,风雨欲至,大厦将倾否?”温泓一一看过所有人,有人别开眼,也有人喉结滚动,暗暗握紧了拳。
“温泓!”长治帝咳着血,仓促道,“你以为你今日这般煽动,朝臣便会倒戈、你便能诡辩得活吗?”
“陛下怕是误会了,”温泓昂然道,“某说这些话,便没想着再苟且。今日我来此我来此,是为警醒,所言字字,尽数出于真心!”
“诸位,雨过天霁,大景路在何方,也当自己看清了!”
殿中倏忽一声重响,死寂尔后哗然,楼怀瑾扑过去,骇道:“温明夷!”
“阁老,阁老!”亦有官员咬住泣声,闭目间颓唐地念着。
“……老师。”
温泓额边淌血,视线模糊,被不知是谁搀进了怀里。他今日这番话大不韪,却也实在道出了无数人的压抑与彷徨。温泓在怀抱里,透过猩红血水,望见了湛蓝如洗的天。
他咬死了口,季邈便并非不忠、不孝、不义。他又斥了君王,那些捂烂的腌臜事被掀翻到台面上,简家案或许也能重有机会大白于天下。如今他将死,囚笼中没了捆缚,季邈与司珹方才能放开手脚,向前去。
那么这一切就值得。
温泓痴痴然望着天,在骚乱里,隐约听懂长治帝似乎已经晕过去,有人爬到他身边凑近了,他勉强认出这是宋家的孩子。
“阁老,阁老,”宋朝晖喉结滚动,无措地趴伏过来,哽咽道,“您还记得简……”
温泓却已听不清了。
他在此刻感受到流风,只期盼季邈与司珹已经看见那封信。
一定看见了吧?
信写得长,其中好些词句难堪言明,温泓却知两位孩子能看懂。他不想叫外孙再难过、再哀恸,那信的末尾笔墨飞扬,似将振翅高飞的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