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74章(1 / 1)

“一家之主操持全族。”楼怀瑾看着温泓吃掉几颗黑子,说,“总有人行将踏错,走上歧途。骨肉相连痛则痛矣,可万事当断则断。难道要让全族为这一人陪葬吗?”

温泓知道楼怀瑾在说谁,他还记得楼思危在温府别院中的颓靡,也记得楼思危离开衍都当日,望向远空时的眼神。

楼思危该被抛弃吗?

温泓心中有答案,却知道各家形势并不相同。楼怀瑾幼妹在宫中,她既为皇后,那么楼家就半分不臣的端倪都不能有。

温泓垂眼瞧着棋盘,只轻声说:“我温家的孩子,没有弃子。”

“温明夷!”楼怀瑾恨声道,“你怎么就这样倔?今夜城中有叛乱,你知情不知情?为首者正是你那好外孙,还有你儿子收的那位外姓子!”

“哪里是叛乱,”温泓说,“他们只是想要活路。”

“你不把他们当棋子,他们却不顾你死活,要自己逃走。”楼怀瑾心中大痛,“既然如此,你又何必一厢情愿、执迷不悟?”

温泓却笑了笑。

“若真如此,反倒了却我一桩心事。”他说,“晋中,你知不知道?其实我早该死了。”

楼怀瑾愕然道:“你在说什……”

“六月开始,我总做同一个梦。”温泓打断他,垂眸迟缓道,“晋中,你信这世间有鬼神吗?”

楼怀瑾瞧着温泓,刚疑心对方是否已经魔怔了,就听温泓继续说。

“我活了大半生,从来不信这个。”温泓抬头望出窗,看见渺远夜色里的一点火光,“如今却有些不得不信……我在梦里终于又见到澜妹,澜妹依旧年轻,是她二十年前刚出嫁时候的样子。”

“她还和小时候似的,同我亲近。刚见着就扑进我怀里,唤我父亲,叫我低头看。”

“我就往下望,看见个脑袋顶。我定眼一瞧,这不是阿邈吗?”温泓喃喃道,“我问她,阿邈怎么跪着呢?”

“她却不答我的话了。”

这梦反反复复出现。温泓终于意识到,梦里就是温家祠堂,而他与温秋澜浮在半空中。跪着的人是季邈,却又好像不是季邈。对方磕头下去的时候在流泪,抬首后,那婆娑的泪眼又分明属于司珹。

司珹。

原来司珹就是季邈。

后来梦境被延长,由祠堂绵延至更多处、更远方。温泓眼见着他受了伤,眼见着他寻到瓷州药,又见他跌落风雪中,满目尽是红。

小邈。

他伸出手去捉,可什么也捉不住。清晨惊醒时,府医搭着他的脉,温泓咳嗽不止,就见对方诚惶诚恐跪下。

温泓态度坚决,一再询问,终于知道自己已经时日无多。

他问:“还有多久?”

“太爷这脉象有些奇怪。”府医犹豫着道,“一年前我为太爷看诊时,您脉象已近枯竭,在下本以为,最多今春便……”

“您说是司公子为您从瓷州寻来的方子。”府医拱手道,“可恕在下直言,在下仔细研究过了。那方子虽精妙,却并不对应您症结真正所在。它能起效,效果还如此之好,属实有些叫人捉摸不透。”

府医声音越来越低:“或许也正因如此,终究无法抹除顽疾,在下今再诊时,您……”

温泓沉静地看着他,问:“但说无妨。”

府医将头磕到地上,说:“一月之内。”

时间有些紧,但也够用了。

温泓遥望着阁楼,想。

他这半年光阴,都是依托司珹方才可得。他与外孙本无缘得见,司珹延长了他的命,叫他还能够同两个小邈一起,度过此世最后的生辰。

司珹已经改变了太多。若没有司珹,绝无三人此生祖孙情谊。

可能陪他彻底行完此生路的,终究还是他自己。小邈永远不会抛下小邈,这叫温泓最终得以安定。

温泓沉思片刻,墨砚捉了笔。

待他走后,小邈该有多伤心?历经梦里的祠堂,又见过年初时宿州的祠堂,温泓便知司珹还困在别离里。别离梦中伤他最深,梦外他不得不又面对时,温泓不希望他太难过。

温泓要说明自己所知,再留下一些东西。

他落笔遒劲,力透纸背。黑墨浸入白纸,倏忽化作棋盘中黑白子。枝灯燃烧间,长芯将尽了。

温泓抬起眼,雨不知何时停了,远方天色已微明。

楼怀瑾输了棋,就起身走出去,不多时又进来,恨声说:“锦衣卫没能拦下人,他们已经逃出城了。你的好外孙落在最后面,却还重创了指挥使陆承平……他孤身一人杀出包围,倒也算是个人物。”

温泓的心终于坠地。

“算了,不说他。”楼怀瑾坐下来,言辞恳切道,“陛下如今仍未差人来捉你。意思已经很明确,他只想要你的态度,想知道你究竟站在哪头。朝会之上你服个软,跟叛贼割了这席吧,啊?”

温泓微微一笑,应了声好。

楼怀瑾闭了闭眼,终于不再劝。片刻后,有宫娥端托盘而入,对温泓恭敬道:“阁老,该喝药了。”

温泓捧起药碗,小口小口喝尽了。他放下碗时,听见了朝会的鼓声。

他垂着眼,自袖中摸出一颗小东西,将皱巴巴的油纸展开,又将糖放进了嘴里。

随即,他起身出文渊阁,往大殿而去。风鼓起了温泓的袖,楼怀瑾落后他半步,温泓没有回头。

他走进天光里,踩着白玉阶,几十级高阶没能叫他的脊背弯曲。周遭的目光在打量,温泓却目不斜视,他持象牙笏,迈入了进出半生的朝堂。

龙椅上的天子覆流冕,神色难辨。鸿胪寺卿奏领后,朝会便开始,禁军总督当即出列,参议夜中事,将所有人的视线都引到了温泓身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