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姘头,”李含山咀嚼着这个词,“世子今二十岁还未成家,找个人泻火,倒也不稀奇不过倒是提醒我。阿瑜,你今已满十六岁,也是时候通晓人事了。”
“我不需要。”
季瑜干脆利落地拒绝,他在李含山的愕然里,努力压抑住厌恶。
“多谢外祖关心,只是如今大业未成,阿瑜实在无心情爱。”
“好,”李含山赞道,“你有此等心性,已经远胜季邈。来日纷争起,定能摒弃声色犬马,成就一番丰功伟业。”
季瑜拜首下去,在衣袖遮蔽中面无表情道:“定不负外祖所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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司珹午后独自在季邈屋中小憩,他出房门时,雨已经停了。檐角淅淅沥沥滴着水,司珹赤脚踩木屐,深吸一口气,露出懒恹恹的样子给人瞧。
今日晨起时,季邈又被邀去赴了拜官宴,这会儿还未归。司珹有些无聊,就沿游廊缓步慢行,往王府前院去,身侧府丁打扮的卫蛰连忙跟上,又为他披上件薄衫。
“雨后天清风冷,公子莫着凉。”
司珹垂眸想事情,只盯着脚下路,穿行御苑中时,他忽听卫蛰开口:“公子,当心。”
司珹闻声抬首,对侧也立刻响了声,惶惶道:“小人该死!一时未留意,险些了冲撞公子,还望公子见谅!”
司珹定睛一看,却先瞧见了满背篓残花败草,才再见一少年人跪伏于篓下,连连磕头。
“无妨。”司珹问,“这些是……”
“回公子的话,小人乃是连安大街花木商之子,替父侍奉肃远王府中兰草照料事宜。”小少年说,“今日来府中,正是为了更替新兰。”
“可你不是月初时刚来过吗?”卫蛰闻言蹙眉,上前拨开背篓翻了翻,“府中兰花怎的又死了这样多,莫不是你们以次充好?”
“大人明鉴啊!”小少年登时急了,辩白道,“我阿父供给肃远王府的兰草,每次必挑品相最为拔尖儿的送来,原是三月一换,几年间都如此,也从未出过什么岔子。但近来几月不知怎的,王府中兰草竟枯得这样快!”
他年纪尚小,越说越急越快,竟有点委屈起来:“每岁王府从我家所置兰草都是定额,如今花枯了,阿父便只能从我们自己圃中贴补着,可一株两株还好,月月均如是,我家也快吃不消了。”
“我常在御苑走动,未曾见御苑中所植有异。”司珹垂眸,温声细语地问,“你莫怕,王府也并非不讲理,若你言之确凿,自可向府中管事说清,厘补差额。”
“只是,府中何处兰草枯得这样快呢?”
这半大孩子得了慰藉,见司珹姿态随和,又见卫蛰也不再刁难,喉间一哽咽,竟真大着胆子,颤巍巍指向某个方向。
“正是小郡王别院中,”他小声说,“尤其是郡王寝房后院墙下,我每月来府照料,那花总是枯黄的。”
司珹微微挑眉,探手拈起了篓中一枝兰花。
第79章 “阿瑜,你也喝。”
季邈从外头回来时, 天已经快黑了。入暮时分没再放晴,雨后深而重的水汽就未能散尽,花苑池塘中, 蛙声也聒噪。季邈入室捋下臂缚后绕屏风,甩了甩指尖的水珠。
他一转头,就瞧见了司珹。
司珹倚靠藤椅间,没穿净袜, 白生生的脚趾翘点竹席上。他听见季邈进屋, 就搁了手中的单子, 转头看过来。
“寻洲。”
季邈嗯一声, 别开眼说:“屋里暗,怎么就点了这么两盏灯?”
司珹朝他一努下巴,叩指在桌上, 将那张薄纸推过去:“看东西呢,没注意时辰。”
季邈添了些枝灯, 方才脱靴落座桌案对侧,捏起单子扫过去, 问:“这是什么,药方吗?”
“嗯。”司珹歪歪脑袋, “但并非良方, 而是毒药。”
季邈蹙眉,拎着那纸抖了抖:“从哪儿得来的方子?”
“自然是你我的好弟弟呀, ”司珹在蛙鸣声里, 将今日花木商一事讲了讲, 又说, “卫蛰留了几株兰草,连着根须土一起找大夫验看过了。那大夫嗅着药味, 说是方子具体所用斤两火候拿不准,可药材倒能理出个七七八八。”
“这方子毒补掺半,为的是坏人脾脏,显露病容。”司珹神色幽微,“刚入衍都时,季瑜便立刻身体抱恙,你再想想他自小体虚多病。”
“可是,他怎么会有娘胎里带出来的病根?”
季邈被他这么一说,就忆起李程双生产时正当年华。她养胎期间吃穿俱得当,季瑜也是足月出生,诞辰在初夏。
彼岁天清气朗,季明远匆匆自峰隘峡赶回,抱着刚刚出生的儿子笑逐颜开。季邈却只能扒着廊柱,从其后小心翼翼探出半个脑袋,想看看弟弟,却又怕搅了父亲的兴。
季邈捏着药方,想季瑜是从多久开始生病的?
季邈的第一场大病,应当是衍都来旨、长治帝召他二人去衍都前后。那年季瑜才五岁,骤然染上了惊风[1],卧床小半月,其间李程双一直寸步不离地照顾。
在季邈衍都为质的两年里,季瑜多病一事渐渐传出去,此后十年间也大多深居简出,彻底坐实了他体弱的名声。
“来衍都后,他就立刻又生了病。”季邈蹙眉,“后面断断续续,一直没好过。我原以为是水土不服、时节变幻所致,如今来看,竟是用了药。”
季邈对上司珹的目光,在流风里,他问:“季瑜是自愿,还是被迫?”
“不好说。”司珹眨眨眼,“据我对他的了解,两种均有可能。季瑜此人心狠手辣,对自己也不是下不去手。如若无人迫他,那么喝药就是主动为之的伪装,倒掉的残渣,或许是他正在试验的新方子,看看药性烈否,其效又如何。”
“可如果有人强迫呢?”季邈接过话,“那人能是谁?父母之命大于天,可我父亲不会有这般谋算,那就只能是……但母亲对待亲生骨肉,当真会如此么?”
司珹在这瞬间,再度想起了前世季明远登基前夜,他犹记得李程双的笑,还记得季瑜戴冠、李程双高登祭台时睥睨而下的扫视。
她在霎那燎尽了往日作态,将柔软与温驯都化成一捧飞灰。余烬散开后,就露出一双野心勃勃的眼眸。
可不过下一刻,在同司珹对视上的瞬间,华珠流冕后的李程双又笑起来,亲切地问:“阿邈,哀家面上,可是有什么秽物么?”
司珹在冷肃的雪里别开目光,就对上烛光中季邈的眼。季邈专注在他面上,温声问:“又想起旧梦了?”
“现在醒了。”司珹思忖片刻,说,“李程双不是能够被后宅驯化的人,她梦中成功当上太后,乃是那场角逐里最大的赢家之一。季瑜是她唯一的倚仗,她就绝对不会允许季瑜身上存在半分风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