司珹问:“这位旧客,颊边可生着一颗黑痣么?”
段隐青点了点头。
司珹同季邈对视一眼。
“那么就是楼下那具尸体了。”司珹放缓语气,接着问,“魁首晕过去前,可曾觉察到什么异样吗?”
段隐青摇摇头,轻声道:“抱歉,我太疼了。”
他说话间渐渐蜷身,环抱着自己,小臂、手腕、与腰腹间的割伤分明又开始渗血,他却不再说话,只默默垂着目,像是犹在噩梦间。
沉默中楼下脚步声渐渐密集。不多时,另有一位鸨母领着宋朝晖与大理寺几位胥役上二层,瞧见段隐青后哭喊道:“隐青!怎的就弄成了这副模样!早知道、早知道,妈妈便不带恩客来你这处,可他半月前没尽兴,非得指名道姓要你啊!”
季邈敏锐地捕捉到字眼,问:“半月前?可魁首方才,分明说是从前旧客吧。”
“是,是。”段隐青眼底盈起水光,“莫约半月前,这位恩客也曾来过我的小院。可惜那日他吃醉了酒,吐了自己一身,什么事也没能做成,醒来后便骂骂嘞嘞地走了。”
“想来便是那日的不痛快,引得他今日再来,可谁知便遭了这样的事。”
他声音发颤,几度停顿,终于再说不下去。
宋朝晖面色沉沉,朝季邈鞠了礼,又差胥役搬来小桌充作书案,临时摆了个简陋讯堂。司珹与其中一胥役同去搬东西时,忽听对方小声问:“张九,你和世子怎么又凑到一块儿了?”
司珹闻言抬首,才发现对方便是不久前打探他那书吏,于是小声问:“你今夜轮值?”
“是啊,”书吏垂头丧气,说,“人手不够,拉我做苦力咯你还没回答我的问题呢。”
“嗯。”司珹说,“又碰上了。”
书吏震惊道:“不是说露水情缘,已经断干净了么?”
司珹随意敷衍道:“哦,旧情复燃,你难道没见……”
二人嘀嘀咕咕间,那头已经坐着的季邈倏忽一侧目,司珹立刻将未说完的话咽回去,打散书吏好奇的眼神,说:“赶紧干活,宋大人等着呢。”
一审便审了两个时辰。问罢段隐青,宋朝晖似乎也有些于心不忍,干脆将临时讯堂搬到了楼下,又吩咐仵作挪尸体到旁边茶室去,差鸨母传话,将今夜阁中出入者通通叫来问过后,卷宗已经快要记满一整本。
司珹同那书吏一起提笔疾书,季邈旁坐在侧,眼见着他头渐渐低垂,又见他在纸上洇出了墨团,几次三番想要开口。
但司珹本人没有要走的意思,季邈忍了又忍,还是坐着等。
天蒙蒙亮时雨停,审讯也终于告终。这会儿是寅正一刻,天气间水汽朦胧,白雾笼罩宫阙楼阁,司珹脚步虚浮,原本欲上宋朝晖的马车,却被季邈带去了自己的。
司珹头脑愈发昏沉。上车后终于意识到不大对。他晃晃脑袋试图让自己清醒点,说:“正轮值呢。”
“已经审完了,笔录也已经做好。”季邈面色不虞,道,“宋朝晖要先回大理寺去梳理卷宗,你这幅样子,还能跟着去吗?”
司珹想了片刻,说:“那我回,回温家……”
“你自己怎么回温家?”季邈打断他,忍无可忍地探了一把他额头,恨声道,“知道你发烧了么司折玉,方才我瞧着你那样就不对劲,可你怎么就这么倔?”
“段隐青有问题。”司珹拍开他的手,“他有意隐瞒了不少事,我得听着。”
“你想听,我陪着你听完了。”季邈说,“现在跟我回府,我立刻找府医来看看。”
“我跟你回去做什么?”司珹说,“我回温”
“你只能跟我回王府。”季邈眯了眯眼,“大白天的我没法把你送回去,不是都跟旁人说你我旧情复燃了吗?那还有什么好担心的。”
季邈顿一顿,缓和语气道:“你同凶手正面撞上,他难免会再来找你,我的近卫却几乎都在王府中。入别院后有戚川携人近身看着你,多少也安全些。季瑜的人已经进不来我别院,先生大可放心。”
“近来你似乎总不大愿意见我。可这种时候了,就别再躲着我,好不好?”
***
府医灸完针出去后,司珹已经坠了梦。
梦中像是在下雨,天地各处笼着白气,晦暗朦胧不可视物。司珹好像沉在水中,又好像浮在雾里。他伸手去捞,捉出一只被贯穿掌心、筋骨全烂的左手。
司珹抖一下,猛地丢开了。他后退几步,隐痛间仓促看向自己掌心,皮肉分明好好长着。
他复抬眼去看那只手,就见水雾被扯开豁口,月下一人伸手要勾姜茶茶盏,司珹却听见有声音从自己胸腔中发出。
“将军体魄康健,还喝什么姜茶?”
“不给你喝了。”
他有些迷茫地抬眼,终于瞧见对面的人是季邈。
水流又从月中淌下来,密不透风地侵蚀着司珹,要将他从阳寂别院中剥离而出。司珹被从桌前卷走,他再回过神来时,被元宵节万千华灯迷了眼。
天地间霄灯群起,流摊前四目相对。光影交织中声音模糊,那会儿他说了什么来着?
他循循善诱地劝着:“只要将军冷落我、厌弃我,这便能骗过所有人,好不好?”
“不。”
暴雨骤然浇灭了夜,司珹骤然睁大眼时,脖颈竟然也被勒住,他奋力挣扎方得逃开,惶惶然一抬首,却又同季邈撞上了眼。
季邈脖间没有伤。
季邈的头没断过。
季邈此世不识他,可他就是再扛不住、撑不了、忍不下。他注目着自己的今生,从没有像那夜一般委屈过、崩溃过。他蜷缩在怀抱里,温度分明是由自己在给予,却又好像过于烫,让司珹隐隐觉察出不一样。
吻加剧了这种失控。
吻像落水之木,却又好似烈火焚身,捞起他的同时炙烤他,支撑他的同时缠绕他,司珹承着吻,确信自己前世绝对不会这样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