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万两银子一只的人肉包子,这当然是个玩笑了。一个衣着清贫秀才打扮的男子正坐在天井一角和一个老人下棋,一个乞丐和一个郎中打扮的男人就站在一边观棋。此时也都停下来看着陆小凤。他们只是冷冷的看着陆小凤却并不动手,甚至不走进客栈,摆明了是在等什么人来,也摆明了是在堵陆小凤的退路。花满楼和西门吹雪此刻不去睡觉而是坐在这里,很显然也正是因为他们。
陆小凤的脸色就变了变,笑着问宫什,“想来就连家财万贯的上官公子也买不起一只肉包子了?”
宫什此刻已经站起来,原本已经准备进屋,听到陆小凤这么一说,脚步却顿了顿,真的伸手去摸腰上的锦囊,从里面拿出一小叠银票来递给小贩,“这里是两万两银票,买你两只包子。”
银票是崭新的,还带着油墨的气味,这样的气味掺和进浓郁的包子热气里就有些奇特,小贩愣住,陆小凤也不由的愣了愣。等到山西雁走进院子的时候,宫什已经把银票丢到了笼屉上,伸手捏了两只雪白烫手的包子用油纸兜着回屋里去了。
包子很烫,宫什就走的很慢,客栈的门早已经关了,只留下一道半掩的边门供人出入,山西雁就只好跟在他背后慢慢的走进来。山西雁头顶全秃。脸色蜡黄,身上穿着一件半旧不新的粗布衣服,脚上穿着一双白袜子,踩着一双灰布鞋。宫什此刻早已经洗过澡,换过衣服,身上穿着一套苏绣的曼青锦缎袍子,刺绣里夹杂着的金线在黑暗里闪闪发光。山西雁跟在他身后走着,就像是一个年迈卑微的农户跟在少爷身后一般。
山西雁看到陆小凤的时候,眼神就闪烁起来,快步的向窗口走去。宫什却看也不看陆小凤一眼,捏着油纸的边角把包子丢在桌子中央,这才扭头长出了一口气,又对西门吹雪说,“人肉包子我虽然没有吃过,但我想大概也不会好吃。肉包子的馅料必然是要挑选肥瘦猪肉剁碎了细细的熬煮出肉皮冻来才好吃。不过我想人大概是肥不到猪那样的地步,自然也就没有什么油水。”
花满楼就忍不住笑出声来,西门吹雪的脸色就越发的阴沉。
西门吹雪的心情很不好。上官丹凤背后伤人的举动侮辱了剑术,他本应该杀了这个女人的,只可惜上官丹凤非但是是陆小凤的女人,还是金鹏王朝的公主,为了查清真相,他还不能杀她。
而且西门吹雪还很饿。宫什三人多少已经在珠光宝气阁里吃过酒菜,但西门吹雪杀人前三天斋戒沐浴,杀人前更是不吃东西的,这也是西门吹雪每次杀完人之后就特别饿的主要原因。西门吹雪是万梅山庄的庄主,他的饮食起居,衣食住行都是由管家侍女一手包办好了的,即便是出门杀人,他也是去最好的酒楼吃最简单的白菜米饭。本质上,西门吹雪是个富二代,而且是个十指不沾阳春水的富二代。所以当花满楼和宫什踩着一路月光回来的时候,西门吹雪正坐在桌子边上喝茶,客栈的厨子小二早已经回家,街上的店铺也早已经打烊,他只有喝茶。
西门吹雪冷冷的看了宫什一眼,后者笑的一脸妩媚,几乎都要趴到西门吹雪的肩膀上,却又隔着一层空气在耳边轻轻的问他,“西门庄主莫不是不敢吃么?茶水是喝不饱的,你若是不吃,那就只有饿着肚子熬着。你若是不担心饿的睡不着觉,我也宁愿把包子还回去换回我那两万两银子了。”
宫什说话的声音并不大,但即使要听清细如蚊呐的声音对于屋子里的高手来说也并不难。山西雁和陆小凤正抱着一个酒坛子在窗边上喝酒,闻言也都停下来去看西门吹雪。谁也没有想到这两个肉包子竟然是宫什给西门吹雪买的。西门吹雪毕竟还是个人,不是神,只要是人自然就会肚子饿,但是谁又能把西门吹雪和忍饥挨饿联系到一起呢?
西门吹雪只看着包子下面的油纸不说话,山西雁咳嗽了一声,终于放下酒坛子,眼神肃穆的看着陆小凤开口,“想必你也知道霍天青的身份。他不但延续祖师爷的香火,更是唯一能够继承天禽门的人。我们深受师门大恩,纵然粉身碎骨,也是不能让他有损半根毫毛。霍天青是我的师叔,你是我的朋友,我既不希望有一日于你生死相见,也不希望你输在他手里。”
山西雁这段话说的极为诚恳,饱经沧桑的面孔上带着无以言无的悲凉神色,微微转身望向窗外,“我也知道这是强人所难,这是你和他之间的事情,我们本不该插手的。但若是你执意和他交手,我也不能强迫你,我们兄弟几人也只好先行一步到九泉之下向祖师爷去告罪了。”
山西雁话音未落,卖包子的小贩就已经从腰上摸出一把刀来,闪亮的刀片架在自己脖子上,血色就已经沁了出来。陆小凤不由的长叹一声,环视众人,“谁要跟我去城外的又一村吃赵大麻子的炖狗肉?”
花满楼微微一笑就站了起来,山西雁也笑了,窗外的小贩手腕一抖,刀子落在地上,人也随即软在地上磕出了三个响头。现在正是初夏,本不是个吃狗肉的时节,陆小凤这么说无疑就是默许了山西雁的恳求。他既然不能和霍天青交手,就只好在天亮以前逃到一个霍天青找不到的地方。
只有西门吹雪和宫什还坐在桌子上,西门吹雪一动不动,宫什就撑着脸颊侧脸盯着西门吹雪。陆小凤一手拎着自己的大红披风,一手拎着酒坛子,还要分神去问两人,“赵大麻子的狗肉可是一绝,我每次来都要吃上一次,你们真的不想要一起去?”
西门吹雪冷冷的看了他们一眼,只是伸手拿起已经微凉的包子咬了一口,“人肉总比狗肉好吃。”
众人都不由的愣了一下,才反应过来西门吹雪刚刚是说了个冷笑话,脸上一时都停留在要笑不笑的奇怪表情。只有宫什低低的笑起来,长衫上的金线随着身体的颤抖折射出耀眼的光泽,他看着陆小凤微微摇头,“我也留在这里。看西门吹雪这样好看的人吃包子,总是要比看你吃狗肉好看的多。”
11、司空摘星 ...
宫什站在窗前看着一行人快马而去,黎明微凉的夜风从窗口钻进来鼓荡起长衫的衣摆,一种隐约清脆的笛声从天际穿来。风夹带着这样的声音扬起宫什耳畔的发丝,他的脸色就不由的变了变,伸手从领口里摸出一枚用红丝线挂着的哨子凑到唇边轻吹一声,发出一声短暂刺耳的声音。很快天边有一抹褐色的影子如同受到哨声的召唤飞快的向窗口扑来。
“是猎鹰。”那抹褐色的影子还没有冲进房间,西门吹雪就已经站在了门外。他束起的头发已经放下来披在肩上,看得出是正准备梳洗,但是刚刚刺耳的哨声打断了他。
冲进房间里的是一只苍鹰,尖利的黑色爪尖深深的扣进窗棂里,金黄色的鹰眼来回打量了两眼西门吹雪和宫什,最后歪着脖子直直的盯着宫什。苍鹰的脚腕上挂着一只精巧的竹筒,这是一种类似于鸽哨的机关,当苍鹰在空中告诉飞行时厉风穿过竹筒就会发出清脆悠长的笛声,饲养者也能够通过笛声分辨苍鹰的所在方向。但这样的笛声绝对不能用于狩猎,与其说这是一只猎鹰,不如说这是一只信鹰。相比较起信鸽只能单纯往返两个地目的,苍鹰的体型和聪慧能够让它飞得更远,优秀的听力也能够通过哨声的控制它在一个范围内多人传信。
“是我家里人来找我了。”宫什的视线在西门吹雪身上扫了眼,伸手解下腰上的一直挂着的一块白色玉牌塞进苍鹰脚腕上绑着的小皮袋里,嘴角就勾勒出一抹妖媚的笑意来,视线流连在西门吹雪领口露出的一小块皮肤和贴着颈侧滑落在衣领内的发丝上,“若是我被捉回去,就要被关在一个谁也不知道的地方,一辈子再也出不来。你会不会带着你的剑去救我?”
西门吹雪冷冷的看了他一眼,就侧脸去看那只苍鹰。如果不想被家里人找到,只需要杀了这只苍鹰便是,眼前这个少年说话向来虚实莫辩,无论是刚刚的话,还是关于大金鹏王的身份都显得扑朔迷离。苍鹰被西门吹雪冷厉的眼神看的低鸣了一声,突然振翅一跃,又冲向了天际。
“我若是被捉回去,你一定记住要在一个万众瞩目的时候,身披金甲,脚踏彩云来救我。”
西门吹雪怔了怔,宫什已经低低的笑起来,笑的弯腰扶着窗棂。西门吹雪的脸色就越发阴沉下去,猛的摔上门板,大步的走出去。
这原本只是宫什为了隐瞒苍鹰身份,所以用来敷衍西门吹雪的戏弄言辞,却不想竟然一语成谶。霍天青的信送到王大麻子狗肉店的时候,西门吹雪也已经赶到了。
陆小凤正就着晨光拆信,依旧是一张洁白的玉版纸,上面用工整的楷书写着:朝朝有日出,今日之约,又何妨改为明日之明日。人不负我,我又怎能负人?金鹏旧债,随时可清,盛极一时之珠光宝气,已成为明日之黄花,是以照耀千古者,惟义气二字而已。署名,天青再拜。
霍天青显然也知道了几人性命相逼求陆小凤毁约的事情,所以才会写出这样一封信来。陆小凤把信读完,大家就都不由的松了口气,才扭头去看笔直站在门外的西门吹雪。
西门吹雪的脸色冷冷的,比脸色更冷的是他的眼神,比眼神更冷的是他的声音,他慢慢的开口说出一句话来,“上官复被人劫走了。”
这句话从西门吹雪的舌尖吐出来在清晨的凉风里打了个转钻进花满楼耳朵里,他就不由的失声反问,“上官复被人劫走了?”
西门吹雪只是点了下头,又冷冷的补充,“他屋内有迷香的味道,浴桶里的水还没有凉透,前后不过半个时辰。”
这个世上能够悄无声息的额在西门吹雪眼皮底下偷走一个大活人的高手绝对不多,陆小凤就自认为做不到。他伸手拿起桌上的酒碗大喝了一口,就微微皱了一下眉头,站起来向厨房里大喊一声,“赵大麻子!”
一个满脸麻子,身材魁梧的大汉就立刻猫着腰从厨房里钻出来,恭恭敬敬的站在桌子边上。
陆小凤又喝了一口酒,从怀里摸出一锭银子放在桌上,“先给我们上一大锅炖狗肉,再来一个红烧鲤鱼。”
赵大麻子的头埋的很低,用嘶哑的声音说,“不好意思啊,陆公子,昨晚的狗肉已经卖完了。今日的狗肉还没有炖上,后院倒是有几尾鲤鱼,小人这就给几位客官做一道西湖醋鱼。”
话未说完,陆小凤的手指已经扣住了他的右手手腕,猛的一用力,身材魁梧的大汉就噗通一声坐在地上。花满楼手里的竹筷正指着赵大麻子的喉咙,缓缓的问出一句话来,“你不是赵麻子,你到底是谁?”
《金匮要略》记载“鲤鱼不可合犬肉食之。”,《饮膳正要》也记载“鲤鱼不可与犬肉同食。”赵大麻子虽然只是个粗人,但是十几年来以卖狗肉为业,自然应该知道诸多类似于,狗肉不可于绿豆,姜,蒜,鲤鱼同食的道理,更不可能会在店里做西湖醋鱼给客人吃。
地上的大汉就突然看着陆小凤大笑了起来,“连你都认不出我是谁,看来我易容的本事纵然还是不能算天下第一,也差不多了。” 他笑的时候,除了一张大嘴咧开了之外,脸上并没有别的表情,就连满脸的麻子都丝毫不颤一下,很显然这些麻子根本不是长在他脸上,而是被画在一张做工很精细的人皮面具上的。
陆小凤盯着他看了一会,就又给自己倒了一杯酒,喝着说,“普天之下能够有这样的易容手段,还能够在西门吹雪眼皮底下偷人的人几乎没有。不过,若是真的有一个人可以做到,那么就一定是司空摘星。”
赵大麻子就又笑了一声,“这一点我倒不敢妄自菲薄,若论偷的本事,这普天之下还真没有人比得上我。”
西门吹雪并不走进店里,此时就站在门口冷冷的看着他,“上官复是你劫走的?他现在人在哪里?”
赵大麻子沉默了一会,就又看了陆小凤几眼,才苦笑一声,“上官复确实是我偷走的。我也知道他是你的朋友,可我却欠了别人一个大大的人情。那人说了两个名字,让我自己选一个名字。你是我的朋友,上官丹凤却是你的女人,两权相害取其轻,我也就只好偷剩下的那个。所以说,我司空摘星平生最恨欠别人的人情。”
花满楼正想要问他把上官复藏在了哪里,又是谁请他来偷上官复,但是一阵急促的撞击声却让花满楼的脸色一紧,人已经站了起来,“硝磺霹雳弹。”
数十道乌光,有的穿窗而入,有的打在外面的墙上。只听“蓬”的一声,窗里窗外,被乌光击中的地方,已同时冒起了数尺高的火焰,赤红中带着惨碧色的火焰。众人忙不迭的冲出火海,陆小凤正想拉着司空摘星冲出去,手里却突然一空,坐在地上的司空摘星不知何时已经消失了。
外面有十余骑已飞驰而过,去得很远了,马上人一起纵声狂笑,还有人在放声大呼:“陆小凤,这只不过是给你个小小的教训,若再不识相,就叫你死无葬身之地!”
众人面面相觑,陆小凤却还没有从屋子里冲出来。山西雁盯着已经完全烧起来的茅草屋足足半晌,终于咬牙拎起一桶饮马的冷水浇在身上就要往火海里冲。花满楼却只是淡淡一笑拉着他的手臂,“你进去就不一定能再出来。陆小凤却一定可以出来,再大的火,也没有烧死过他。”
远处突然响起一阵惨呼,呼声惨厉,就好像是一群被困死了的野兽发出来的,但却很短促。呼声一发即止,却又有马群的惊嘶。 木桶里的凉水是刚刚从深井里打上来的,山西雁只觉得凉意渗进皮肤里,忍不住想要打喷嚏。突然间,又是“轰”的一响,燃烧着的房子突然被撞破个大洞,一个人从里面飞出,就像是一团燃烧着的火焰,凌空一个跟斗,扑到地上,就地滚了滚,滚灭了身上的火,这个人正是陆小凤。
陆小凤的脸色熏的焦黑,火急火燎的把木桶里剩下的浅浅一层凉水灌进喉咙里,才深深的吐出一口气,“到底还是让司空摘星跑了。他早知道我们要逼他说出主顾的名号,可干他这行的断然不能泄露主顾的秘密,所以才要趁机逃跑。他这样的一个偷中之王,我实在是捉不住他。”
山西雁愣了一下,用力的拍拍陆小凤的肩膀,告辞离开。刚刚众人忙着逃命,谁也想不到陆小凤竟然还有胆量在火海里玩捉迷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