陆小凤愣了下,不由的反问,“下注,下什么注?”
殷羡突然笑了一下,这个笑容很突兀,很短暂,陆小凤几乎要以为自己眼花了,他突然听到殷羡的声音低沉的传进耳朵里,“自然是下明晚紫荆城一战的胜负。”他的声音更加低沉,“你想必不知道这个酒楼就是京城最大的庄家,这里西门吹雪的赔率最高,我们既然要下几百万的重注,难免就要在这里遇到。”
陆小凤似乎被殷羡的语气感染,也不由自主的压低声音,“叶孤城和西门吹雪的武功相当,你就这么肯定西门吹雪能够胜?”殷羡点了点头没有说话,陆小凤更加好奇的追问,“你这样自信,想必已经有必胜的把握?”
酒楼里很嘈杂,殷羡迟疑了片刻,终于开口,“叶孤城受了重伤多日,即便西门吹雪不动手他的时日也已经不久。”陆小凤诧异的瞪大眼睛,终于忍不住抽口而出,“叶孤城怎么会,你怎么会知道?”
殷羡没有回答,因为这个时候岳洋又走了回来,殷羡手上的毒还没有解,岳洋身上却还有很多毒药。岳洋也并没有纠缠殷羡,陆小凤的视线越过岳洋的肩膀望着殷羡飞掠而远的背影,视野里却忽的闪出三个女人的身影来。
70、叶孤城重伤之谜 ...
岳洋带来了六个人,三个蒙着黑色面纱身段曼妙的女人,三个穿着白色丧服的男人。三个本来绝对不应该出现在陆小凤面前的女人,现在正由三个大汉抗在肩膀上缓缓的走上楼来。
沙曼,薛冰,还有孙秀青,三个都裹在严严实实的黑色长裙里,如果不是三个大汉掀起纱巾来,陆小凤几乎要认不出来。三人都被点了穴道,此时全身无力,口不能言,只能瘫软的靠在椅子上,用三双水光潋滟的眼睛望着陆小凤。
陆小凤却顾不上这样的眉目传情,他的手里还举着酒杯,身子却已经不由自主的站起来望向走在最后的岳洋。就在几天前岳洋还严辞拒绝了自己交换了人质的条件,现在却又突然把三个人送到自己面前,这件事让人匪夷所思,而大多数匪夷所思的都不是好事。
岳洋已经换了一袭雪白的长袍,胸膛上的伤口也妥善的包扎过,他走的也很慢,但陆小凤还是看到了暗红的血色从衣服底下渗了出来,在雪白的布料上格外刺眼。岳洋终于走到了陆小凤的面前,这段楼梯并不长,但他的额头上却已经密布了一层细细的冷汗。殷三爷的名号并不是虚名,这一剑已经伤及脾肺,若不是陆小凤拦了拦,纵然要不了他的性命,也足以废掉他半边身子。
岳洋并没说话,桌子上有一壶酒,他就坐下来给自己斟了一杯酒,慢慢的喝下去。酒水顺着喉咙流下去,血水却顺着伤口涌出来。岳洋没有说话,陆小凤却已经先熬不下去,劈手抢下酒壶来,自己对着壶口一口气灌了下去。
岳洋怔了怔,酒壶已经空了,桌子上却还有一户凉茶,于是他就伸手给自己倒了一杯茶慢慢的喝起来,边喝边问,“殷羡告诉你什么?”
陆小凤迟疑了下,视线又扫了遍桌边的三个女人,看来这是逼供的意思了。但陆小凤并不是一个人喜欢被威胁的人,所以他仅仅是挑了下眉毛,反问岳洋,“你家二公子向来算无遗策,这世上竟也有他不知道的事情?”
这句话一半是挑衅,一半是试探,岳洋抬头看了眼陆小凤,轻轻的点了点头,“二公子自然是算无遗策,这世上已经鲜少有他猜不到的事情。但他知道的事情太多,你知道的事情却太少,所以我才要问你殷羡刚刚同你说了什么。”
岳洋的脸色巍然不动,陆小凤的眼角却抽搐起来。果然宫什并没有死,他已经被这个少年骗过很多次,也早已经下过很多次决心再也不相信宫什的阴谋,却还是被耍的团团转。陆小凤恶狠狠的从牙缝里挤出声音来,“那想必你家二公子也早已经猜到叶孤城受了重伤,也早已经猜到我要把这件事告诉西门吹雪,更是早已经知道西门吹雪是一个绝不会趁人之危的君子。”
西门吹雪一旦知道叶孤城身受重伤,必然不会同他决战,没有这万众瞩目的一战拖住大内的高手,想必宫什也绝找不到机会行刺皇帝。殷羡已经知道了这件事,并且已经把这件事告诉了自己,岳洋灭口无望,所以才急急地要把沙曼,薛冰和孙秀青送来堵住自己的口。陆小凤眯着眼睛看岳洋,这是他唯一能够想到的理由,也是唯一合理的理由。他已经被宫什戏耍算计过很多次,但这一次宫什却是有求于自己,这如何能让他不觉得意。
岳洋冷冷的看了陆小凤嘴角上得意的笑容,终于放下杯子来,冷冷的唤来伙计,又探手从袖子里摸出一叠银票,“这里有一万两的银票,押西门吹雪胜。”
银票是一百两一张的面额,一万两的银票卷成了厚厚一叠,还染着点点的血星子,即使见多了一掷千金伙计也忍不住开口提醒,“西门大侠和叶城主胜负难定,这可是一万两白花花的雪花银,客官都压在西门大侠身上,万一是叶城主略胜一筹,那可就是一万两白银啊”
岳洋冷冷的笑了一声,又从袖子里抽出一张银票打赏给伙计,“我并不担心这一万两银子,我只担心明日一战,你们这庄子兑不兑的出赌票。”岳洋的眼神冰冷,伙计打了个冷战,然后听到了更冷的声音,“叶孤城早已经是个活死人,他中了一把唐门的毒砂,此时恐怕连剑都举不起来,更惶论同西门吹雪决战。但他一生孤高自傲,如今更不会承认自己身受剧毒,明日一战就只能是西门吹雪胜。”
岳洋的声音并不大,但是这个消息却太过震撼,酒楼骤然安静的落针可闻。陆小凤目瞪口呆的看着岳洋,这个秘密岳洋本应该严防死守,现在却亲口说了出来,这让他开始怀疑起来,忍不住追问他,“叶孤城当日一剑杀了唐天仪,若是他中了唐门毒砂,唐天仪怎么会看不出来,又如何会一剑毙命?”
“叶孤城确杀了唐天仪。”岳洋已经站了起来,血水已经渗透了他的大半个胸膛,像是在衣襟上绣出一片怒放的红梅,“然而却并不是他自己杀的唐天仪。”
陆小凤怔了怔,那一日他就在春华楼,除了叶孤城并没有第二个和唐天仪交过手,唐天仪确确实实死在叶孤城的剑下。陆小凤的眼角微微一抽,他突然想回忆起了一个细节,当日宫什死死攥着唐天仪腰带的双手。唐门的暗器毒药都是极其阴狠的,就连唐门自己的弟子也不敢轻视,所以唐门的人都随身带着着一副牛皮做衬,铁索细编的手套以备施毒时使用。任何一副手套用上了上好的牛皮和铁索之后分量都不会太轻,吃饭的时候自然也不可能戴着这样一副累赘的手套。唐天仪的手套就挂在腰带上,宫什的手指却恰好就拽在手套上。
还有那一地的桂花,也未免显得突兀。金秋桂香,当日正直中秋,这件事本身并不显得突兀,但用这金桂的人是宫什和叶孤城。宫什和叶孤城身上向来都是带着熏香的,这并不是稀罕的事情,且不说花满楼一身的花香,就连西门吹雪身上也是有极淡的梅香的,陆小凤自己虽不喜欢用熏香,却也知道熏香的香味是要因人而异,符合性情的。
桂香浓郁醇厚,大雅大俗,但无论叶孤城还是宫什一贯用的都是冷香,他们本都不是这样大雅大俗的俗人。宫什刻意要用这样多的桂花铺地也并不是因为喜欢这样浓烈的香味,而是因为只有桂花浓郁的香味才能压的下叶孤城身上伤口腐败的腥臭味,他刻意要比叶孤城早一步到春华楼,又刻意洒满了桂花,就是为了要掩盖叶孤城受伤中毒的秘密。他早就知道叶孤城中毒,也早已经料到叶孤城不会承认,却又偏偏在决战前的最后一刻放出这个消息,搅乱了整个京城。
人声的喧闹从街头传来,陆小凤抬起头来才发现大堂里的人不知何时都已经散了,叶孤城重伤的消息自然也随着四散到了街头巷尾。岳洋还站在那里,他的双唇微微的抿着,眼睛里闪烁着游移不定的眼神,像是心里有话,却拿不定主意要不要说出来。这个神情陆小凤很熟悉,上一次岳洋露出这个表情的时候,他就被人抛进了汪洋大海里,所以这一次他并没有等到岳洋开口,就率先问他,“你还有什么话要对我说?”
岳洋怔了怔,迟疑的开口,“她们都被点了穴道,再有半个时辰便能解开,薛冰服过软骨散,便是解开了穴道还要三四日的时间才能行动自如。”说完就转身下楼去,直到走到了楼梯口却有突然顿了顿,转过头来,“明日,你不要去。”
岳洋并没有说不要去哪里,但是陆小凤却听懂了,明天是个大日子,除了紫禁城里,他哪里也不会去。叶孤城和西门吹雪要在紫禁之巅决一胜负,宫什也要在紫禁城行谋逆大事,这两件事都是惊世骇俗的大事,陆小凤绝无可能不去插手。
陆小凤怔怔的看着岳洋的背影发呆,他本以为岳洋是一个很简单的人,但他现在却突然看不懂这个男人。沙曼,薛冰和孙秀青就坐在椅子上,岳洋若是真的想要阻止自己去紫禁城,完全可以用其中的任何一个人的性命要挟自己,但岳洋却又只是毫不在乎的把人送了回来。若岳洋并不怕自己去紫禁城,又何必要迟疑再三才说出这样的一句话来?
一阵风从窗口掠进来,穿过大堂,扬起了黑色的面纱,薛冰的眼眶红的像是兔子,雾蒙蒙的水珠子在眼眶里打着转,沙曼的唇角上带着淡淡的笑纹路,睇着陆小凤的眼神里却带着三分森冷的讽刺。陆小凤不由的头痛了,他恍然发现,岳洋确实不用做任何事情阻止,但凡任何一个男人陷入这样两难的境地里,都不会有闲暇的时间去做别的事情。
71、决战之夜【上】 ...
暮色渐浓,月亮却还没有爬上柳梢。
陆小凤的手里拿着一块核桃酥,他的左边坐着孙秀青,右边坐着西门吹雪。他一直在找西门吹雪,也一直遍寻不到蛛丝马迹,但现在西门吹雪却主动找到了他,任他想破脑袋也想不到西门吹雪竟会住在一家糕饼铺里,竟然会是这家糕饼铺的东家。
孙秀青只是看着西门吹雪,西门吹雪却看着自己的剑,陆小凤就只能往嘴里塞核桃酥,整个房间里都是陆小凤咀嚼的声音。西门吹雪拧了拧眉心,终于开口问他,“叶孤城受了重伤?”
陆小凤没有说话,他满嘴都是核桃酥,就只能点了点头,又摇了摇头。点头的意思是叶孤城受伤的消息是真的,摇头的意思是就连他自己也不能确定叶孤城是不是真的受了重伤。
西门吹雪又不说话了,他又低头去看自己的剑,剑柄上垂着一条曼青的络子,络子是上好的天蚕丝打出来的。西门吹雪的剑上向来没有络子,很多人都在剑柄上安着络子,这样舞剑时便带出一道若有似无的虚影来,显得好看端庄。西门吹雪的剑是杀人的剑,他的剑一贯很快,既不需要这样的点缀,也带不出这样的端庄。
但现在他的剑上却系着络子,只因为宫什亲手打了这条络子,又死皮赖脸的亲手给他系在剑上。打络子的人已经不在世上,这条络子却依旧没有解下来。
孙秀青也低头去看西门吹雪的剑,她喜欢这个男人,感激这个男人,她对西门吹雪的敬爱中有很大一部分都源于西门吹雪的剑术。她自然也熟悉西门吹雪的剑,西门吹雪的剑上以前并没有这么一条络子,这样曼青的颜色让她心颤起来,不由的联想起那个青衣长衫的少年来。孙秀青的声音沙哑,她被囚禁在宫九手里的时候自然不需要说话,恐怕也喝过不少岳洋亲手调制的药物,但她的调子却很温柔,轻轻的对西门吹雪说,“我已经回来了。”就像是一个离家多日归来的人,对自己的家人说话的口吻,自然而轻柔。
西门吹雪的眉心却微微的拧着,他沉默的把剑挂回了腰上,沉默的站起来,这才淡淡的开口解释,“你想要留在这里也好,回去峨眉去也好,我都会替你准备一笔银子。你想要什么东西都可以写下来,如果我今晚没有回来,你可以要陆小凤陪你去万梅山庄,无论什么事,我的管家都会替你办妥。”
西门吹雪的话总是很少,但今日说的话却很多,多的就像是临死的人在安排身后事,这让陆小凤的眼皮又惊跳起来,心里隐隐的生出几分恐惧。
他认识西门吹雪已经很多年,也认识西门吹雪的剑法很多年。他曾经认为西门吹雪是一个冷酷的人,因为他的剑,本就不是属于凡人的。一个有血有肉,又爱又恨的人是绝对使不出那种锋锐无情的剑法,那种几近已经接近“神”的剑法。西门吹雪就是这样的一个人,他的生命和感情早已经都奉献给了他的剑,他的人早已经和他的剑融为一体,他也已经接近“神”。
但那都是遇到宫什以前的事情,陆小凤不知道自己是不是应该后悔把那个少年带到了万梅山庄。因为那个青衣长衫的少年,因为那样妩媚多情的笑容,西门吹雪已经变成了一个有血有肉的平凡人,这是好,还是坏?有血有肉的西门吹雪,是不是还真的能使得出他那种无情的剑法,还能不能击败叶孤城?
宫什还活着。这句话在陆小凤的舌尖打了个转,又用力的咽回肚子里。他自己就是一个习武之人,非但习武还算得上是一个一流的高手,自然也知道高手对决时比拼的并不全都是武功,剑法的高低优劣。生死之决,更多考验的是一个人的心态,谁的心乱了,那么剑也就乱了。
圆月缓缓爬上中天,清明的月光洒进房间里来,孙秀青的脸色在月色下透着苍白的慌乱,终于忍不住落下泪来。她是一个女人,并且还是心有所属的女人,她们对自己钟情的男人天生就有一种犀利敏感的直觉,自然能够听得出西门吹雪话里的意思。西门吹雪为她安排的很体贴,留在京城自有铺子里的伙计照顾她,回峨眉去也有陆小凤陪着她,三英四秀里剩的只有她一个人,又有陆小凤的面子,峨眉派自然也不会太为难她。但西门吹雪偏偏一个字都没有提万梅山庄,纵然西门吹雪败给了叶孤城,万梅山庄的女主人也应该扶灵回去,但西门吹雪却像是刻意忘了这件事。
月色如水,西门吹雪白衣如雪,清浅的脚步踏过寂静的院子,只余下那一树殷红的石榴花。那一日,他本以为再也见不到那个人,少年却浅笑立在石榴树下,印红了一身的曼青长衫。他本以为再也不会离开那个人,宫什却又已经不在了。他本答应过要一直护着他,本答应在今日之后就要娶他,但此时,这一切却都已成空,只留下遍地残花。
陆小凤什么都不能说,也什么都不能做,就只能默默的目送西门吹雪离开。孙秀青的神色悲凉,陆小凤坐立不安,就只好也站起来,走了出去。
陆小凤现在就站在紫禁城里最高的太和殿屋顶上。叶孤城不在,西门吹雪也不在,他们已经约定了时间,现在都留在专门准备的房间里养精蓄率。陆小凤环顾了一圈,心头猛的一跳,缎带仅有六条,但现在站在太和殿屋顶上的人却不止六个。六条缎带都经由他自己的手发出去,但现在却多出了很多他不认识的人,他们的手臂上也系着缎带,在月光下变幻着七彩的色泽,和陆小凤自己身上的一模一样。但这群人也并不全都是陌生人,陆小凤很快就在人群边上发现了一个老熟人,一个本来绝对不可能出现在这里的人。
花满楼背着手立在太和殿的檐角上,风过檐角拂响了屋檐上青铜打造的风铃。花满楼的手臂上也系着一条七彩缎带,衣摆上还留着一小块污渍,他的脸上依旧带着昔日温柔文雅的笑容,月色如霜却像是在这样的笑容上平添出三分苍茫。
花满楼也已经听出了陆小凤的脚步,点了点头,却没有开口,他一路从江南赶来,满心只为了求证一句话。他本想要一到京城就向陆小凤求证这个问题,但现在陆小凤就在面前,他却无论如何都问不出这句话来了。
陆小凤轻咳了一声,扫了眼周围三三两两扎堆的人群,拍了拍花满楼的肩膀,“你的伤已经好了么?我并没有想到你也会来,若是知道你要来,我自然会专门替你留下一条缎带。”陆小凤的声音沉了沉,压低了调子问,“花满楼,你手上的这条缎带到底从哪里来?”
花满楼怔了怔,低头思索了一会才口回答,“我并不清楚这条缎带从哪里来,半个月前有人将这条缎带送到我家里,所以我就来了。”顿了顿又补充,“我听人说,这样的一条缎带在江南能够卖出五万两银子的价钱。但江南最不缺的就是纺造的师傅,已有人认出这是波斯进贡的布料,并不是关内仿制的工艺。想必,做这笔生意的人也应该是从宫里出来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