宫什懒懒的靠着床柱,把玩着手里的铁链子,漫不经心的审视殷羡惶恐不安的神色,他来到这个世界已经很久,但这个时代对于皇权的敬畏依旧没有镌刻进他的骨子里,所以他也就无法理解殷羡的恐惧。然而现在并不是一个惶恐的好时机,皇帝已经斥退了门外的守卫,但这些守卫迟早都要回来。
殷羡听到了一种曼妙的声音,像是从很远的地方传出来,又像是从自己的心里响起来,他听到这个声音在问,“莫不是萧侍卫心里觉得后悔,你心里舍得不殷三爷的富贵,恨我昔日里这样的折磨你,所以并不想着要主子活过来?你此时心里正在后悔做了一笔亏本的买卖,想着若是刚刚把刀子送进主子的心口里,此时只怕就不是殷三爷,而是殷王爷?”
殷羡猛的转身扣住了宫什的肩膀,用力的把少年单薄瘦弱的身子揉进自己怀里,他太过用力几乎要勒断宫什的腰肢,以至于宫什不得不挣扎起来。一滴泪珠砸在宫什散乱的发丝上,悄无声息的渗进了曼青的布料里,殷羡的声音就低低的响起来,“我并不后悔刚刚做的事,也并在乎今生的富贵虚名,我只后悔自己没有早一些做这件事,后怕若是刚刚进来的是别人。我并不怨恨你昔日里这样对我,我只恨自己,恨我自己为什么不能只是萧越,恨我自己为什么偏偏要是殷羡。”他深深的吸了口气,用一种近乎哀求和恳求的语气低低呢喃起来,“自今日以后,我只做你的萧侍卫,再不要殷羡这个名字。你可愿意,愿意让我陪在你的身边?”
这样的恳求似乎已经耗尽了殷羡所有的力气,宫什的眼角轻轻弯起来,唇角也跟着弯出浅浅的弧度,淡淡的血色还沾染在脸颊上,使得这样的笑容越发妩媚生动起来。殷羡的表情隐藏在房间的阴影里,宫什只能从男人绷紧的下巴上揣测出紧张的心情,殷羡的语气卑微哀婉,这对于宫什而言是一种新奇的体验。一直以来他身边围绕的都是太过于骄傲的人,西门吹雪也好,花满楼也好,宫九也好,他们都是太过于完美骄傲的男人。这样的骄傲是一种镣铐,就像是花满楼的离开,就像是叶孤城的沉默,但殷羡此时的哀求却是如此卑微,这对于他来说是一种陌生的感情。
宫什缓缓的伸手握住萧越的手指,低低的问他,“萧侍卫本就是太平王府的侍卫,若不陪在主子身边伺候着,还想要去哪里?”顿了顿,又笑了一声,“萧侍卫听到主子死了的时候,心里是不是慌的厉害?”
殷羡的肩膀战栗下来,沉默的点了下头。宫什又笑了,铁链撞击出沉闷的响声,“宫九听到这个消息一定也要吓一大跳,萧侍卫知不知道太平王世子现在住在哪里,我们这就去吓一吓他才好。”
房间里陷入了一种沉闷的寂静,血腥味已经弥漫开来,殷羡沉默的越久,宫什嘴角的弧度就越发妩媚妖娆起来,只是眼底的笑意越发森冷。殷羡用力的握住双拳,他终于从喉咙里挤出一句艰难的谎言来,“太平王府并没有派人来,太平世子择日就要大婚。”说完这句就猛的站起来,“天色已经暗了,只怕内侍就要来请晚膳。我现在就送你出宫去,并没有人知道我今日来过这里,所有人都以为你已经死了,自然也不会有人想到我会带着你逃出去。”
殷羡的手指正搭在门上,宫什眼底的森冷也正好沉了下来,隐藏在妩媚流转的笑意里,“萧侍卫自然是能够陪主子游山玩水,游戏人间,殷三爷却是不能的,殷贵妃只怕也是不能的。”
殷羡怔了怔,房门轻轻的吱呀一声,终究是没有打开。他缓缓的转过身来望着宫什,少年的笑容妩媚妖娆,这一刻再没有人阻止自己带走这个渴求之极的人,只要离开了这座宫城,只要抛弃了这些过往,就再没有人能够找到他们,再没有人能够从他手里夺走这个宫什。
但他的脚步却踟蹰了,明黄色的袍子在地毯上染出一片血色,这个曾经掌控了他许多年的男人已经死了。然而他的家族,他的父母,他的胞姐都早已经被捆绑在这个巨大的宫殿里,他们的生命早已经和皇家的兴衰缠绕在一起。皇帝留下了三个子嗣,除此之外海游四个藩王,无论最后入主紫禁城的是谁,这个人都不会善待殷家的人。
67、决战前夕 ...
紫禁城里莫名的起了一场大火,火势凶猛生生的烧毁了六间宫室,更让人惶恐的是皇帝也正在火场之中。所幸殷三爷武功高强,舍身相救才保得皇帝性命,只可惜皇帝还是烧伤了面孔,更是吸入了毒烟以致暂时失声。
这是一件骇人听闻的大事,自从皇帝登基以来还从未有过这样的天灾人祸,更何况西门吹雪和叶孤城的决战在即。这样的多事之秋里,任何的寻常事都会变得不寻常,更何况这样一场差点要了皇帝性命的大火,整个紫禁城的侍卫都被鞭策起来巡视宫内,捉拿凶犯。
宫九坐在一顶白色的轿子里,轿子由四个侍卫抬着走在皇宫的小道上。原本抬轿子的应该是太监内侍,但宫里刚刚出了这样的事情,由不得侍卫们不谨慎,深怕凶犯从哪个角落里冲出来伤了皇亲国戚的性命。
御书房的大门微掩着,宫九冷冷的推开房门走进去,里面是一扇曼青的屏风。皇帝伤到了脸面,因为并不愿见人,一概事宜都有大内侍卫殷羡传话出来,就连早朝也都已经免了,每日单是在御书房批阅奏章。
御书房里点着一味冷香,宫九的眼神微微一闪,他已经来过御书房三次,但皇帝一贯用的都是沉香。屏风后传来轻微的响动,一个嘶哑难听的声音吐出一个字来,“坐。”宫九却并没有坐,他从袖子里抽出一张折子,手腕微微一抖,折子轻飘飘的越过屏风落在了后面的案桌上,“你要的我已经准备好,其中的一半昨晚已经送到皇庄上。待我将宫什带回王府,自然就会遣人把剩下的送到京城。”
折子上带着淡淡的鸡舌香,宫什的眉梢微微挑了起来,上面的字迹骨气劲峭,铁画银钩,这确实是宫九的笔迹,但上面的数目却大的让他吃惊。宫什抿了抿嘴角,眼角就不由的弯了起来,一种愉悦而甜蜜的神色浮现在他的眼神里,就连嘶哑难听的声音里也带着三分快乐,“想必世子也听说了宫内大火,六座宫室都已经化作飞灰,其中的人自然都是烧化了。”
宫九的身子微微一震,原本就白玉一般的脸色更显苍白了一分。原本嘶哑难听的声音里掺着三分愉悦,这样的愉悦此时听来就像恶意的嘲讽,他突然站了起来,几乎是在站起来的同时就已经掠到了屏风后。宫九身上并没有兵器,任何人想要见皇帝都不可能带着兵器,但像他这样的高手也绝不需要兵器,即便是两根手指就是能够杀人的兵器。更何况宫九还并不想要弑君篡位,他还并不想掺和进叶孤城和南王世子的浑水里,但这并不妨碍他好好教训一下皇帝。
书房里烧着十几个火盆,温暖如春,皇帝身上就只披着一袭单薄的曼青袍子,颈子上却绕着厚厚一条黑色貂毛的围巾,越发衬的那一线袒露出来的胸膛白皙如玉。宫九的手指就搭在皇帝的喉咙上,只要轻轻一捏,就能要皇帝一辈子都做个哑巴。但他的手指却没有捏下去,因为他正冷冷的瞪着近在咫尺的双眼,因为他突然发现这个人并不是皇帝。
宫什也怔怔的看着眼前的男人,宫九来了,不仅来了,还做出了巨大的牺牲,这一切都是让他既甜蜜又得意。他并不害怕宫九发现真相时的怒火,也不担心宫九会抛下自己离开,他已经确定自己的名字刻在宫九的心里,这世界上就再没有什么事情可以让他感到害怕。他缓缓的抬起手来,镣铐在半空中叮当作响,他轻轻的握起一束灰白的发丝,恍惚的眨了下眼睛,“哥哥,你老了”
宫九的唇角一翘,眼里带出三分笑意来,他很少笑,所以笑容总是显得僵硬别扭。但这个笑容非但不显得僵硬,反而自然舒展,但这样的笑丝毫并不显得愉悦,只有愤怒到了极致的人才会露出这样的笑意来。他缓缓的低下头去,缓缓的含住了宫什嫣红的双唇,然后用力的咬了下去,好像恨不得要把少年撕咬成片,再吞入腹中。
血水顺着宫什的唇角溢出来,这样的疼痛很快勾起了他忍耐不住的欲望,从鼻腔里哼出细碎的呢喃来。宫九冷冷的笑哼了一声,贴着弟弟的耳边低语,“皇上莫不是忘了昨日才吸入毒烟,如今是个哑巴?”
这样阴冷的低语就像是细软的羽毛一般挠动着宫什的心口,他艰难的喘了口气,咽下满口的血腥,温顺的眨了眨眼睛,表示自己是个听话的哑巴。
殷羡的手里正端着一碗燕窝粥,宫什诈死用的药物名贵而稀少,但像忘情酒这样名贵的药物也并不是完全没有毒性。宫什的底子向来单薄,更何况又假死了三天三夜滴水未进,醒来后便比以往越发畏寒。这样的虚症并没有其他的办法,只能按照太平王府里的老方子用燕窝人参慢慢的调养。
御书房的大门是虚掩的,周围的侍卫都被安排去把手路口,并不留在书房周围,殷羡微微侧身闪了进去。他突然闻到一种突兀的血腥味,血腥味掩盖在冷梅的熏香下,这样糅杂的气味却让他感到似曾相识,这个气味里还掺着一分麝香味。
殷羡难以置信的望着本不应出现在这里的男人,宫什正伏在男人的胯间吮吸的啧啧有声。这个男人却像是全然不觉,正在低声读着一份染血的折子,丝毫没有顾忌自己的出现。折子很长,男人每读出一句就扬起衣带在宫什背上狠狠的抽一记,少年的脊背上已经满是血迹,折子却才读到了一半。
他突然觉得手里温热的燕窝冷的刺骨,冷的他不得不慌乱的放下盖碗,逃出门去。御书房外显得空旷凄冷,原本繁茂的花木都已经在那场大火里付之一炬,就连同皇帝的尸身一起化作了漫天的飞灰。殷羡呆呆的看着遍地的残垣,突然觉得心里一片茫然,再也不见昨日的喜悦。
皇帝已经答应过自己交易,承诺绝不会把宫什交给太平王府,但,宫九终究还是进宫了。他早该想到皇帝本没有必要非要杀了孙大老爷,即便是消息灵通,那个小老头的胆子也还是太小。这样胆小的人连买卖消息都要借大通大智之口,就算是知道了什么不该知道的内幕,也是绝对不敢说出口的。皇帝非要派出四个武功最高的大内侍卫出去杀一个不会武功的小老头,又设计要陆小凤发放缎带都不过是要支开自己,以宫九的功夫,大内再没有人能够察觉。
而那份折子,想必便是太平王府出的价钱,一个皇帝决不能拒绝的价钱。他突然想起昨日少年眼中妩媚的笑意,突然想起那句突兀的问话。智多近妖,这是皇帝对宫什的评价,想必他在诈死之前就已经料到了皇帝的阴谋,也料到了宫九的反应,甚至也料到了自己的抉择这本就是一个精密到让人毛骨悚然的阴谋,而自己就是其中的一枚棋子。
一阵寒风吹过,扬起了漫天的飞灰,也想起了天街上的尘土。陆小凤正坐在天街最尽头的一家烧饼摊子上,这是一个很普通的小摊子,只卖芝麻烧饼,白糖烧饼和葱油烧饼,但是今天摊子上却挤满了衣冠华贵的大人物,各式各样的马车已经把小摊子包围的结结实实。
最先走过来的是一个锦衣华服,顾盼自雄的男人,这人的两鬓虽然都已经斑白了,打扮却还是像个花花公子,腰上的玉带晶莹圆润,上面镶着比龙眼还要大的珍珠,比拇指还要大的翡翠。就只这一条玉带,已是价值连城,玉带上挂着的一柄剑,却远比玉带还珍贵。
跟在他后面的,也都是意气风发,不可一世的年轻人,穿着一个比一个华丽花俏,眼睛好像全都长在头顶上,可是一个个全都脚步轻健,动作灵活,看来又都是武林中身手不弱的少年英雄。
这些人走进来,要守摊子的小老儿把桌子擦了三遍,才勉强坐了下来,都用直勾勾的眼神瞪着陆小凤。陆小凤的视线却没有看他们,他正在看一把剑,一把挂在玉带上的剑。这是一柄黑鱼皮鞘,白金吞口,形式奇古的长剑,鲜红的剑穗上,系着个白玉雕成的双鱼。只要认出了这柄剑,就一定能认出佩剑的人。 这个锦衣佩剑的中年人,当然就是江南虎丘,双鱼塘,长乐山庄的主人,“太平剑客”司马紫衣了。
“金南宫,银欧阳,玉司马”这句话说的正是武林三大世家。
司马紫衣现在正坐在他的桌子上,能够和这样一个声名显赫的人一同吃饭自然是件很荣幸的事情,可陆小凤现在宁可能够看到一个夹着厚厚芝麻酱的烧饼。小老头已经趁人不注意溜走了,他溜的这样干脆,竟然连摊子都不要了,陆小凤从炉子里找出三个烧焦的烧饼,叹了口气正往嘴里送。
一个穿着紫衣的青年却最先按捺不住站了起来,冷冷的打量了眼陆小凤,视线在他焦黑的手指头晃了一圈,这才勉强抱了抱拳,“在下胡青,来自姑苏虎丘,双鱼塘,长乐山庄,这位家师,阁下想必也已知道。家师今日欲借阁下身上的缎带一用,再请阁下到春华楼用酒。”
陆小凤就不由的叹了口气,他饿的要命,就只想要坐下来好好吃点东西,但这些人自打昨天开始就追着自己不放。在他看来,无论是银票,玉璧,宝剑还是美人都不如眼前这半个没啃完的烧饼来的诱人,他身上还剩下两条缎带,此时真恨不得把这两条缎带丢进北海里去,一了百了。
司马紫衣又退了一步,只用五万两银票换两条缎带,这已经算是给了陆小凤天大的面子。
陆小凤不由又叹了口气,“你若是让我安安静静的吃完这个烧饼,我情愿给你五万两银子。”
司马紫衣的脸色铁青,几乎要拔剑,旁边却突然传来一声冷笑。冷笑未绝,胡青的剑刃就已经送到了那人的胸口,但剑刃却再不能进一步,因为剑已经被夹在了陆小凤的两根手指里。
岳洋还是穿着一身的孝服,冷冷的看着胸口的剑刃,也冷冷的看着陆小凤,半晌才从怀里摸出一沓银票,冷冷的开口,“我出十万两买你一条缎带。”
陆小凤咧嘴一笑,反问他,“我现在握着这些缎带就是奇货可居,只要我手里还有缎带,这天下我想要什么都有人会找来给我,银子反而是最没用的东西。为什么偏生要卖给你?”
岳洋的眼神闪了闪,他突然冷笑了一声,“你若是想要用缎带换沙曼或者薛冰,又或者孙秀青的性命,我都做不了主。”陆小凤张了张嘴,想要说宫九当然能够做主,但是岳洋已经接了下去,“大公子也不会答应你,他想要进宫的时候,即便没有缎带也不会有人拦他一拦。但你却还欠我两条性命。”
陆小凤闷闷的瞪着岳洋,确实,宫九是太平王世子,是正宗的皇亲国戚,他若是想要入宫只要经过皇帝同意,确实用不上缎带。但他欠岳洋的可不止是两条性命这么简单,还要算上万梅山庄的那截断臂,他欠岳洋的已经太多,这条缎带反而值不了什么。陆小凤从肩膀上解下一条缎带,认真的系在岳洋的断臂上。这个动作虽简单,陆小凤却系的无比认真,就像是在做一件人生里最重要的大事。岳洋冷冷的扫了眼缎带,无论是谁明目张胆的系着这样赤手可热的缎带走在大街上都少不了招惹麻烦,但他却并没有动手解下来,只是深深的看了陆小凤一眼,头也不回的走出人群。
司马紫衣的脸色已经涨的通红,红的发紫,紫的发黑,他并不缺银子,也并不缺珠宝,但却没有时间去找机会做上两次陆小凤的救命恩人。这本是一个偏偏君子,不过是有些许世家子弟惯有的自视甚高,眼下却被逼的差点背过气去。陆小凤不由好笑,终于也从身上解下一条缎带交给司马紫衣。司马紫衣的表情惊讶而感激,飞快的带着人消失在街尽头。
这件事总算告一了断,陆小凤转头去找剩下的烧饼。桌子上有一个盘子,盘子里原本装着烧饼,但现在却空空如也,原本应该装在盘子里的烧饼现在正在老实和尚嘴里。陆小凤翻了白眼,一手从老实和尚嘴里抢下大半个烧饼,问他,“你又来干什么?”老实和尚同严人英打定了主意要死活要跟着他,就连上茅房也恨不得要一同挤进去,陆小凤被盯的不胜其烦,只好一个人给了他们一条缎带。无论他们是要找西门吹雪还是叶孤城,反正决战之时总能亲眼见到的。
老实和尚慢慢的嚼着手里剩下的小半块烧饼,直到完全咽下去了,才缓缓的开口,“你刚刚给了司马紫衣一条缎带。”
陆小凤又翻了个白眼,“他并不是一个太坏的人,这些缎带过期就要作废,与其留着作废,不如留给那些真心想要的人。”
老实和尚像是忍俊不禁的看着他,半晌才憋着笑提醒到,“你统共只剩下两条缎带”
陆小凤像是被一只老虎咬到了屁股,猛的跳起来。怪不得司马紫衣的表情那么古怪,走的这么着急。他一共只剩下两条缎带,一条给了岳洋,一条给了司马紫衣。他居然忘了把最后一条留给自己!现在他既不好意思找岳洋把缎带讨回来,更不知道司马紫衣躲到了哪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