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个族里的?子?弟小声地对人说:“俺姑逃出来,在这里做工。的?确从那之后,家境都好了许多。”
陆续有人想起,听?说有妇人做工的?家庭,偷偷摸摸做工寄回的?工钱很不少。
嗡嗡声顿起。
穿长袍的?带头人,是个老绅士,很不满,回头骂道:“怎么?一个个为了点?铜臭,脸都不要啦?让妇人在这里抛头露面的?,对得起祖宗礼法吗?”
但是嗡嗡声还是在响。
黎青青向陈与道使了个眼色,立刻又开一枪,冷声道:“姊妹们,他们这是不要你们活!那现?在不拼了,还待被?捉回去沉塘吗!”
陈与道又说:“这位乡老,您说得就不对了。看你穿得是绸缎衣裳,自然不缺那点?银子?。可是大伙还是要填饱肚子?的?。何况,到时候真?打?起来,您也不冲在前头,在前头和我们拼的?,还不是饿着肚子?,要‘铜臭’吃饭的?乡亲们。”
一个唱/红脸,一个唱白?脸。何况工厂这边有百来手里拿着武器的?青壮,又讲得有道理,官府也早就把人判给了他们。
来围堵的?族里的?子?弟,慢慢有人偷偷开溜了。
最后,大势已去,乡绅们才悻悻地嘴里咕哝着什么“有辱斯文”,不得已地散去了。
等?最后一个乡绅都走了,黎青青拉开了工厂宿舍的?木门?,阳光照在潮湿的?房间里,露出了一直在木门?后瑟瑟发抖的?小姑娘。
小姑娘的?大眼睛正往外源源不断地淌眼泪。
或许是被?阳光忽然刺激的?,或许是害怕,也或许是别的?什么,她仰起脸,看金色阳光中的?黎青青、看陈与道,看护厂队的?每一个人,像望着什么决定命运的?神灵一样,哽咽着问出昨夜学来的?新词:“我、我自由了吗?”
她的?姐姐与护厂队一起拿着棍子?站在外面的?一个瘦弱苍白?的?少女,抱住了她,嚎啕大哭。
黎青青沉默着把枪赛回枪套,沉声:“昨晚,猪笼变作?灰烬的?时候,我就说过?:你自由了。从此后,你想去哪里,就去哪里。”
小女孩还和她的?姐姐互相?拥抱着在大哭。
黛玉走过?去的?时候,听?见黎青青以从未有过?的?柔和声调,抚摸这个小女孩子?的?头顶,叹气声比春风更和缓:“至少,在这里,你自由了。”
小女孩被?姐姐拉着,走入黑洞洞的?工厂时,只留给外面的?世界一个出奇瘦小的?背影年仅十岁,但是早已梳起未亡人的?头发,穿着黑衣服的?背影。
黛玉望着这个背影消失在黑暗中了,像是望着这个时代无数女人的?背影。她深深地吐出了一口浊气,忽然问身边的?黎青青:“在这里,自由了。那么,外面呢?”
她问这句话的?时候,黎青青已经挽着衣服露出了雪白?的?手臂,脚上的?皮靴子?都沾满了泥,叉着腰,正准备高声指点?搬着新入织布机的?男工。
“那就让‘这里’变得更大。”黎青青回过?头,眨眨眼,有些狡黠与野性:
“直到‘外面’彻底消失。”
紧张了一天的?纺织厂又重新开始了运作?。依靠水力?的?机器轰然作?鸣。大黑烟滚滚飘过?河水上空。
这一切的?景象似乎和不远处的?男耕女织的?村庄格格不入。
而这大黑烟里带来的?新的?世界似乎也和把人拘束在三纲五常里的?土地,完全格格不入。
走过?正准备回到工作?中的?几个三三两两的?女工身旁。
黛玉知道其中一个脸上有刀疤的?女工,是一个家庭里逃出来的?媳妇。和当下?许许多多妇女一样,做不完的?比牛还多的?活,成天只知道打?她的?丈夫,还有苛刻的?公婆,时时刻刻悬在头上的?宗族,柔柔顺顺的?受着气。
一天,她被?打?得晕厥过?去之后,跑了。跑来这里做了女工。虽然依旧疲惫,但她有了每个月按时发放的?工钱、和可以由自己支配的?一点?休闲时间哪怕是和女工朋友们谈论着最粗俗下?流的?笑话。
还有那个拿着洗好的?纱的?高个女工。她早早来做工补贴家用了。可是她的?酒鬼丈夫还是死了。于是丈夫的?家人骗她回去要卖掉,最后被?护厂队和她有组织的?女工朋友从押往牙婆家的?路上救了出来。
男工从女工身边走过?去了,顺手摸了女工一把,“娘们”他说,依旧是看不起的?轻薄口吻,但是说得是正正经经关?于工作?的?事了:“喂,纱呢。”
女工没有像大街上看见男人的?良家妇女一样,羞怯卑弱地低下?头、像是自己有罪一样避开。而是狠狠撞开了他的?手,白?着眼,像是对任何一个其他女工那样地回敬道:“狗东西,我忙着呢,不长眼的?自己拿去!”
其他人熟视无睹地经过?。
道学家们,大概需要叫这个女人立刻拿刀子?自裁。
夫子?们大概会把女戒里的?“卑弱”一章甩得瑟瑟作?响。
新的?关?系。有什么地方似乎不一样了。
烟囱里新的?世界,似乎冒头了。
林黛玉这样想。
“林姐姐,你在写什么?”黎青青把头凑过?来看,黛玉慌忙掩住,笑道:“秘密。不能现?在告诉你。不过?,过?些时候,说不得还要请你指教。”
书房外天气逐渐炎热,草木郁郁葱葱,风中有一点?清新的?草木气息混着土腥气飘来了。
人们的?衣衫也日渐轻薄。
黛玉把文卷掩住,问道:“怎么,你家的?工厂还开着工吗?”
黎青青笑嘻嘻的?:“怎么不开工?”
“我记得你家的?几处纺织厂里,除了女工,还有不少男工罢?春耕时节,难道不回去劳作?吗?”
黎青青双手托着下?巴:“他们回去也赚不了几个铜板啊。都是给族里、村里的?富户种田交租。而且,男工里也有不少是逃出来的?。家里的?地,被?族中无良的?大户侵吞了,靠给人家做短工过?活,巴望着那点?公共族地的?收入能稍微接济一下?自己。还不如到我们这里做工,每月拿着工钱,不用回村里去,可以自己闲时去县城里买点?小酒,吃点?好菜,偶尔给看对眼的?女工买点?头油、粉什么的?讨好讨好,不比做田汉,一辈子?呆在田里快活?”
说着,黎青青笑道:“再说了,还有女工呢。男工有觉得工厂辛苦,死脑筋要走的?。那就收女工顶替他们。女工总是不缺的?。勤劳的?女工比男人顶用!她们总归是吃住都在厂里......何况......总之,女工是越来越多了。”
为什么女工越来越多了?
黛玉心里也有数。
最近她跟着叔叔在云南走动,看到不少田地已经被?圈做了工厂,很多都招女工。从来不是因为什么对这些女工的?怜悯。而是因为女工便宜、划算。
很多女工都是在家里过?得活不下?去的?。或者是寡妇、或者是逃出来的?。还有不少未嫁女和新嫁娘,为了补贴贫困的?家庭进了工厂。
当世她们能存身立身赚钱的?地方太少了。工厂拿比招男工低的?多的?工钱,就能招到许多这样无处可去、无路可走的?女工。